PAR 表演藝術雜誌

舞蹈空間這次的演出標明是個集體創作，從「頹廢」題旨的選定到編舞表現，都是楊銘隆與八位從資深到新生代舞者的群體構思，在腦力激盪下，設計了十個段落的內容，各自呈現包括了酒吧文化、「搖頭」舞廳、時下女性對美貌的盲目追求，以及現代男女關係等社會現象。許多段落的舞蹈成分並不是那麼重，多半以風格化的肢體動作、舞者的互動，以帶出該段落的主題。在這樣的情況下，許多時候舞者是個「肢體演員」，而非運用大量舞蹈元素來抒情或敘事的舞者。只有〈芭比夢〉、〈你們看不見我〉、〈e紳士的夜〉與終場群舞場面的〈日蝕下的世界〉較見舞蹈的發揮。

在〈芭比夢〉裡，創作者在音樂之外帶入市囂的聲音，盡心爲我們呈現一段可能是你我的愛情寫照。楊琇如與謝明叡兩人間簡單的碰觸手勢，傳遞出甜蜜時刻不需言語的寧靜與滿足。這段寫情捨棄激越的描述，改採靈巧會心的兩人關係勾繪，令人想起楊銘隆去年三月與親密伴侶艾碧．耶格（Abigail Yager）發表的「須臾時集」雙人舞作中，同樣的舒緩適意。

描繪水泥森林中的孤寂閉鎖

〈你們看不見我〉一段抽取掉了其他段落中明顯的都市情境，由一名女舞者穿著不同於其他舞者的舞衣，獨自在主舞台低懸的枯枝下獨舞，藉由一狹長三角形灰色海綿墊的抽象道具，演繹出人埋首水泥森林（都市）中的孤寂閉鎖。舞者因頭部困在海綿墊中抽不出來，而頭頂著個三角形到處跑，因而改變了身體的外部形貌，也似乎暗示著冷硬的都市既疏離個人，也有可怕的「去人化」的作用，是個黑色幽默、荒誕又有效傳達理念的段落。

〈ｅ紳士的夜〉一段是最能深刻反映都會心理與精神面貌的段落。毋須寫實的場景安排，也不需太多的戲劇元素與故事安排，三條繩索上下的三對男女之間拉扯的暴烈關係，就呈現出都會人際的艱難與積蓄的壓力，簡單扼要地呈現另一重男女關係的面貌，直指人於都會存在的痛處，處理簡練有力。値得一提的是，這段的場地選在一段狹長的牆面前，精心的燈光設計之下，呈現如古典長廊的美感，映照著三條垂墜下的繩索的泛白，益形簡約有味。

最後〈日蝕下的世界〉是全作舞蹈分量最重的一段。動作設計漂亮，在其中看到了現代舞特有的在肢體安放適意中有力地對觀者表述的能耐，包括詹曜君的獨舞在內，每位舞者也終於有機會暢快地表達個人的舞蹈魅力。只是單看個別舞者或舞蹈段落都好，群體來講，則不知此段群舞到底企圖爲此作畫上怎樣的註腳，整體訴說有點混亂。

待陳述主題不見引申

同樣地，這次在一些有明顯主題待陳述、較倚重敘事的段落中，也偶爾出現了對內容掌控的鬆動或是細節處理不清。如〈戾慾歡樂城〉中兩名爲男舞者穿上肚兜大玩疑似性遊戲的女舞者，到底是紙醉金迷中的「職業婦女」還是尋歡作樂的一般你我？最終時對牆壁砸擲酒杯發洩心中鬱悶的表演來得突兀，中間缺乏心理轉折的鋪陳，以致讓角色的定位模糊不清，影響了其意圖捎來的「自省」訊息。此外，男舞者於後來紛戴上機車安全帽，這是要增加男性外型上的「粗獷」氣質呢，還是要暗示遊戲中的 S／M走向？不見引申。

〈毀〉是最曖昧不清的一個段落，「星味」十足的男性騎乘哈雷型機車出場的設計，令人突梯地遙想起好萊塢的經典公路電影（或「哈雷經典片」）《逍遙騎士》（Easy Rider ，1969），從這三名男子與其圍繞的一身襤褸的女子間的互動，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整個段落的「頹廢」不知如何解讀，只能竊想「就算頹廢可能指的也不是台灣吧」！

〈蘇打樂〉的場面有點混亂、過於冗長。〈矽膠貴夫人〉的立論雖清，有些地方卻失於過度白話：例如頭、手裹縛上保鮮膜比喻芭比娃娃式的女人虛假的外貌（保鮮膜的英文plastic，亦有表象之意）、而讓女人坐在門框內，則呈現了其「櫥窗陳列品」的特質。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標題爲〈芭比夢〉的段落中，當一陣肥皀泡泡由天而降，小倆口的甜蜜時光告終，男孩棄女孩而去；但眞要如此「如泡影」一般嗎？〈破牆〉段落亦然，演繹“Breaking the Wall”（破牆而出）這句歌詞及段落標題，就眞的只有去擊破磚塊嗎？而引用經典若無新意則易流於浮濫；平克．佛洛伊德（Pink Floyd）的歌“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Part 2 ”（出自The Wall專輯）中令人熟到不能再熟的旋律：“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 We don't need no Thought Control”之下，八名舞者完全跟著音樂節奏一致機械式的動作設計，只令人聯想起The Wall經典音樂錄影帶中一群小孩在工業輸送帶上的經典諷刺畫面，誠爲可惜。

綜觀全作，姑且不論各人對「頹廢」有怎樣不同的定義和看法，許多段落卻未見得是在講「頹廢」這件事。〈芭比夢〉與〈ｅ紳士的夜〉都是挫敗後的心理感懷，〈你們看不見我〉是個抽象意念的陳述，而〈破牆〉則是場抗議，且是對制約式教育和思想體制的抗議，而不見得直指「頹廢」。

「頹廢」的指涉層面也相當廣泛，是事件還是人性？是環境還是心理？抑或是行爲屬性？切入點似乎很多。談「頹廢」很難面面倶到，舞蹈空間這次選擇了一個很有趣又極有發揮空間的主題，以後還可繼續探討下去。這次全作的遺憾，恐怕是觀點在印製的節目單的段落標題上較爲明顯，而在作品中，則時有令人迷失的感覺。

文字｜鄒之牧 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