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脫舞以載道的枷鎖,林懷民嚴謹地在空間中佈局書寫,編舞手法當然老道,卻徒留一副副的骨架與抽象的身體線條在其中流動。沒有感情的身體,缺少熱情的筆墨,失卻靈魂的告白,藝術家是否應該放手一搏,喝一盅酒,如顚張醉素般的恣意揮灑,酣暢淋漓,大剌剌、活脫脫寫就一篇自然天成的自敘帖?
雲門舞集《行草》
2001年12月1〜9日
國家戲劇院
書法爲中國特有的文字藝術,除了文字書寫傳義的實用價値外,更超越文字本身而成爲抽象的藝術表現,它是書法家文化修養、個性及思想情感的當下體現。書法家以筆蘸墨,用氣運筆,筆鋒在紙上形成線條與墨韻,通篇行氣與佈局構成,一如舞蹈般呈現。如果視編舞家爲書法家的話,舞者便是筆、是墨,舞台空間是其揮灑書寫的三度「立體紙面」,那麼雲門舞集由書法美學衍生的《行草》呈現,不就是林懷民所揮毫寫就的一幅法帖嗎?
由中國傳統衍生的動作風格
由中國傳統去汲取身體養分是近年來表演藝術界的風潮,《水月》因太極導引的身心質地而普獲佳評,《行草》的動作設計則在太極導引外加上拳術的運用,這種極鬆極柔的身體要求與講求內勁與力道的外在展現,混合成一種特殊的動作風格──我們清楚地看到舞者在舞台上氣貫丹田,在呼吸吐納間將動力灌送到四肢末梢,在極動與極靜間自由出入,身體在空間中即刻爆發,又可瞬間凝結,好似書家沾滿墨汁的筆鋒於紙上提按游走,向背反轉,抑揚頓挫;而舞動的點線所留下的視覺暫留印象,像是靈動活絡的書法線條。
這種動作設計除了與主題呼應外,也大大地增加身體動力運用的可能性,較之於太極導引的內斂鬆緩而有更豐富的身體語彙。在此可以看出雲門舞者所下的苦功與技術能力的再提昇。
然而《行草》當可算是林懷民近年來少數幾個將肢體從文本中解放出來的作品,不再爲敘事或情境服務,僅就身體的動力探討與抽象線條的表現性與書法對話,可惜舞者卻有淪爲工具的嫌疑。在重覆性的身體質地不斷出現,在舞蹈結構無法承擔時間長度的要求下,許多片段便顯得過長多餘,也因此較具個人特質與情感性表現的舞段便會令人印象深刻,例如李靜君與吳義芳的雙人舞、周章佞的水袖獨舞等。而正面投影於男舞者赤裸身軀的舞段,其所造成反白拓版般紋身效果,於身體書寫/書寫身體間多了一層辯證關係。
現代科技與古代法帖的對話
作爲書寫場域的舞台空間,與《行草》的舞蹈表現不分軒輊。拜現代電腦科技之賜,古代名家法帖得以重現舞台,將之放大數百倍竟可筆力不散,足證功力之深,然而書法投影所產生的通透效果,頗具簡練的現代感,卻犧牲了墨色豐富的層次變化和原帖古樸的歷史感。舞台設計林克華大膽地切割法帖,擷取文字的圖像意義,用中國書畫立軸與橫幅的概念,構築出一幅幅動態線條的背景。黑色舞衣與布幕、白色背照幕及地板,這種黑與白高反差的對比效果,造成透明、乾淨、冷冽的舞台氛圍,相較於《家族合唱》懾人魂魄、幾乎搶走舞蹈光采的照片投影,《行草》的投影則多了一份含蓄而詩意的留白與想像空間,舞蹈與書法投影時而呼應、時而對話、或各自展現,在整體配合的節奏與呼吸韻律上,處處可見設計者的安排與巧思。
瞿小松的音樂相當有層次感及空間感,在大提琴低緩的琴音及中國鑼鼓的跳動樂音中,可以聽得見音樂的「呼吸」及氣韻的「流動」,如果單獨聆聽,應該是種享受;可惜許多段落與舞蹈間的對應關係扞格不入,躍動的舞蹈線條與時而沉靜,餘音低嬝的琴聲,讓人疏離與恍惚,令人質疑到底是音樂說得太少還是舞蹈講得太多?
展讀林懷民的自敘帖
盛唐時有「草聖」之稱的書法家張旭,在看了公孫大娘舞劍器後而功力大增。一千多年後林懷民由書法入舞的《行草》建構出一個形而上的身體圖像,這個圖像是中國文人氣質的,是抽象的,是形式主義的。
縱觀林懷民近年來的作品,從《九歌》( 1993 )跨文化的東方主義舞蹈,到《流浪者之歌》( 1994)的東方肢體新詮與冥修主題,乃至於以太極導引爲動作主題的《水月》(1998)及跨世紀祈福的《焚松》,甚至是佈滿茂林修竹的《竹夢》,這些充滿東方精神與符號的作品,反映出一個以編舞作爲自我表述工具者的追尋歷程。在多元文化交織與不可避免的全球化趨勢之下,作爲台灣文化品牌輸出代表的雲門,身負包袱與重責大任,於是東方式的美感經驗,以及追根探源的身體開發與運用,便成爲藝術家創作時不可或缺的依歸與養分。
《行草》以唐朝懷素狂草《自敘帖》投影與舞者即興跳躍的身體作結,懷素於帖中自敘學字的經歷與他人對自己的評斷;而看林懷民的《行草》,一如閱讀他創作狀態的自敘帖,其中透露的訊息頗堪玩味。
跳脫舞以載道的枷鎖,林懷民嚴謹地在空間中佈局書寫,編舞手法當然老道,卻徒留一副副的骨架與抽象的身體線條在其中流動。沒有感情的身體,缺少熱情的筆墨,失卻靈魂的告白,藝術家是否應該放手一搏,喝一盅酒,如顚張醉素(張旭與懷素)般的恣意揮灑,酣暢淋漓,大剌刺、活脫脫寫就一篇有血有肉、自然天成的自敘帖?
媒體造勢不斷,《行草》未演先轟動,早已先獲得國外資金協同製作,並獲國際邀演,顯然是個深具國際賣相的作品;然而,透過舞蹈與老袓宗的聯結與對話,在經過商業的包裝與行銷之後,其「質變」的過程深寓玄機,而「東方」、「中國」、「台灣」情愫在面臨「西方」時,於創作、包裝、輸出的背後,似乎應有更深刻的反思空間。
文字|如以墨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