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森在這個詼諧曲中還展現最精微艱深的技術──弱音奏。第215小節的"sotto voce"只見鋼琴家輕撫鍵盤,鋼琴各個音域的特色便服服貼貼地流洩出來;這了不起的弱音彷彿鵝絨細緻、菟絲花般綿延,能在現場協奏曲音樂會聽到,恰如美夢。
林望傑與當代鋼琴俊傑蓋瑞.歐森
2001年12月16日
國家音樂廳
曾在莫斯科聽過Natalia Trull(註1)演奏布拉姆斯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Trull是一位極爲講究細節、對鋼琴了解深刻的傑出鋼琴家。在控制音響非常困難的柴可夫斯基音樂廳(註2),體會到這個協奏曲對演奏家與指揮家的要求有多麼嚴苛。
嚴苛的考驗在長度、音樂內容的複雜與技術的艱難。
而歐森不但將以上三點做到滴水不漏,連音色都美得令人大呼神技;更重要的是演奏家誠心誠意將音樂與聽者分享的用意。
筆者很幸運地坐在能夠俯視鋼琴的舞台右側包廂,制音器(damper)的動靜約略在視線之內。聽到歐森的演奏,閉起眼睛就是清清楚楚的總譜──與其說歐森是鋼琴大師,不如說他是一位音樂大師。歐森集驚人的技術、清晰的音樂思維、以及「盡讀譜卻能不囿於譜」的自信與自然。上個月來訪的費亞多(V. Viardo)在不頂舒服的情況下以極爲熱切集中的正統俄式看法述說拉赫曼尼諾夫最「險惡」的一首鋼琴協奏曲;而歐森所展現的是一種溫和穩重的說服,布拉姆斯最「難纏」的鋼琴協奏曲在歐森指下同樣令人折服。
妙指生花,耳不暇給
歐森的條件傲視群倫,高大壯碩的身材、粗而有力的十指、既厚且寬的手掌,坐在小船一般大小的九呎史坦威鋼琴前,穩如泰山。歐森的演奏亦寬厚紮實、泰然自若;如此複雜樂曲,歐森娓娓道來,如同太極挪移,陰陽輪轉,好不自在!歐森最令人激賞,亦是他人無法模仿的特點之一,就是極爲精確卻自然的時間感。以第二樂章"Allegro Appassionato"爲例,第五小節第三拍起的第一主題第二動機(第五至第十四小節連續有掛留音的二分音符-四分音符的動機)。第七小節以及第九小節這個動機在俄國鋼琴家手下,傳統上以較爲飽滿的音色與音値來彈這個四分音符(註3),雖然緊跟著第八小節的第一拍四分休止符,這個四分音符的張力仍在,也就能巧妙地化解鋼琴無法持續音量的缺點,而令人有「抽一口氣」、聽來較爲急切的感覺。仔細讀譜可以發現,在鋼琴這個「二分音符-四分音符」的簡單動機中蘊含著多少音與音之間力的「牽扯」。這個重要的動機從第一至第十八小節維持在d小調上,以二度上下行,到第十八小節到第四十二小節鋼琴直接以主題強行進入轉到a小調上、擴大到減五度、減七度上行跳進,二度上下行的纏繞到減音程上下跳進的緊張感,第一主題述說的似乎是作曲家對塵世的不捨與不耐。大多數的鋼琴家也朝這個方向詮釋。
歐森則不這樣做。他以極爲飽滿而堅定的音色來處理,好似戰勝悲劇命運的巨人穩立大地,無視於這個音型可能的內在驅力。這可以理解爲歐森尊重德奧音樂色彩傳統的做法。歐森並不是做不到將拉扯的力量形諸於外,而是選擇大的線條,其效果果然不同凡響,整個第二樂章不但讓人折服於鋼琴家寬廣的音樂能力與指揮家的深厚功夫,歐森在這個詼諧曲中還展現最精微艱深的技術──弱音奏。第215小節的"sotto voce"只見鋼琴家輕撫鍵盤,鋼琴各個音域的特色便服服貼貼地流洩出來;這了不起的弱音彷彿鵝絨細緻、菟絲花般綿延,能在現場協奏曲音樂會聽到,恰如美夢。能彈漂亮弱音的鋼琴家不多,能演奏有深淺不同色調弱音的鋼琴家,更屈指可數。在強力要求體力與腦力的第一樂章之後,還要帶起這個集跋扈不羈與易感脆弱於一身的第二樂章,對音樂思考力是一項挑戰,對演奏者臨場的肢體控制能力更是嚴苛要求。無論運動時如何放鬆,手掌與手臂肌肉在激烈重量運動之後,往往不易繼續演奏有細小音群的弱奏樂段。布拉姆斯此闕鋼琴協奏曲雖被批評爲「以鋼琴助奏的交響曲」,然以此爲例,作曲家對鋼琴家的要求與期許遠遠超過任何一首鋼琴獨奏部分光彩奪目的鋼琴協奏曲。
緊盯著制音器與鋼琴家的手指活動,張大耳朵緊跟著音樂,令人深深體認歐森是一位既深且廣的音樂大師;他的音樂思維既精細又廣博,在台上的自制力與爆發力皆優。此闕協奏曲的第三樂章人人皆懼,布拉姆斯對鋼琴獨奏家的苛刻轉到大提琴首席身上,在充滿變數的現場音樂會,有時甚至可以聽到從指揮、獨奏家、到大提琴首席都緊張得無法自己的不幸狀況。當晚的演出幸賴經驗豐富的獨奏家與老成的指揮家,大提琴首席亦盡心盡力演出,在稍嫌緊繃的氣氛下度過此樂章。第四樂章聽來極爲悅耳,對鋼琴家已經疲憊的身心卻是挑戰,在鋼琴家強韌的毅力引領之下,當晚的演出相當完整地結束。整首協奏曲的進行中,這種困難度一一臣服於鋼琴家紮實的技術與精深的藝術之下,聽到暢快之處,腦海中出現「知難行易」四個字,不過是「吾『知』其『難』,彼『行』之『易』」──如此艱刻篇章竟可這般美妙!
此外,歐森處處「妙指生花」的音色安排,令人「耳」不暇給,處處是精采,處處有驚喜。
聲彩變化,驚艷全場
在全場上座約七成但熱情沸騰的觀衆的執著掌聲中,歐森演出兩首安可曲:蕭邦作品四十二降A大調圓舞曲以及拉赫曼尼諾夫的作品三升c小調前奏曲,兩曲皆令人驚艷。所謂「驚艷」在於歐森不囿於一般習慣或傳統的詮釋,信心滿滿地以自己對鋼琴樂器性格的充分了解,安排出在將「那一部史坦威」放在國家音樂廳舞台的「那個位置」可以做到的絕妙音色。蕭邦該首圓舞曲,在約九個月前李雲迪與布達佩斯交響樂團演出時也曾經引以爲安可曲,不過歐森使用踏板的思慮之圓熟精妙令人佩服;他特別以不同的音色、不同的泛響來支撐此闕以迴旋曲式構成的圓舞曲;而拉赫曼尼諾夫前奏曲,好似要粉碎蒲羅柯菲夫對此曲的不屑一般(註4),挑戰場地的殘響與鋼琴低音弦的極限,樂曲起首的A音渾厚而不至於崩爆,歐森的分句法與呼吸顯示他曾深硏俄系鋼琴語彙的傳統,其鋼琴演奏的精髓質素:音色、音量、踏板則僅有「妙不可言」四字可形容。
値得一提的是,當天NSO上半場的舒曼第二號交響曲表現可圈可點,除了某些弦樂聲部在第三樂章的節奏(附點)有顯著的弱點之外,追求精細度的用心令人感動。
這是一場質量皆美的音樂會。
註:
1. 一九八六年柴可夫斯基大賽第二名。
2. 非莫斯科音樂院大廳。
3. 這是d小調主和弦的六四和弦下行二度到d小調二級七和弦的六五和弦的進行。
4. 李希特(S. Richter)在回憶劄記中曾提過蒲羅柯菲夫認為這個前奏曲「娘娘腔」。
文字|顏華容 莫斯科國立音樂院鋼琴演奏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