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齣戲劇於觀照人生或現實的同時,亦對戲劇的多種面向(本質、形式、手法)進行探討的話,那齣戲應可歸類後設劇場的範疇。也只有這樣,皮藍德羅於後設劇場的貢獻才不易被抹煞。質言之,皮藍德羅才是後設劇場的先驅。
在後設劇場已經有點俗濫的今天,我們如何看待皮藍德羅(Pirandello )及他的經典名作《六個尋找劇作家的人物》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Author?於現代戲劇史上,皮藍德羅絕對是個不容忽視的先行者。早在一九一七年,皮氏即藉由《是這樣!(如果你認爲是這樣)》 It Is So (If You Think So)提出眞相莫測、事實不只於一的雄辯。四年後,他以戲中戲的結構寫下了於當時備受爭議的《六個尋找劇作家的人物》,不但呼應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還與畢卡索的多重視角產生共鳴。於一九二二年,皮氏推出自認此生最爲滿意的《亨利四世》Henry IV,更進一步地探討歷史/眞相、自我/角色、事實/虛構之間的模糊界限。我們是否可以大膽斷定,早在一九二〇年代,皮藍德羅已經「發明」了後現代劇場?他所關切的議題及他所得到的結論,和我們所知的後現代劇場有何出入?這是本文的主題,但於進入主題之前,先容我離題。
後設劇場的前驅
西方戲劇史不乏戲中戲的處理,但像皮藍德羅於《六個尋找劇作家的人物》裡,將兩個風格、美學、意識形態、人生觀迥異的劇場並置陳列,讓它們進行齟齬辯證的作法,尙屬頭一遭。晚近研究後設劇場的大有人在,其中多位學者認爲:我們不應將「後設劇場」(metatheatre )局限於皮氏的戲劇;換句話說,他們給予「後設劇場」較爲寬廣的界定。因此,《哈姆雷特》也是後設劇場,因爲劇中有戲中戲的結構(哈姆雷特以一齣戲影射父王被叔叔暗算),也因爲哈姆雷特在與伶人訓話時,發表了一段有關表演的言論。
如果我們接受上述如此的界定,那很多戲劇都是後設戲劇了。試舉一例:以寬鬆的定義視之,希臘悲劇家尤里皮底斯的《米迪亞》Medea也可算是後設劇場。尤里皮底斯在該劇中一反傳統,以女人爲主角、以女人組成合唱團、並於悲劇英雄的形塑中亦有違過去的典範等等,如此一來,《米迪亞》不就比《哈姆雷特》更有「後設劇場」的架勢?但是,嚴格來說,《米迪亞》不算是後設劇場。後設的成分可能無所不在,有時更因爲觀衆的主觀介入,在一齣形式內容保守的劇作(或連續劇、八點檔)裡,他們也能發覺後設的旨趣。然而作爲一個戲劇專有名詞,「後設劇場」的定義不宜如此開放;至於如何爲此一名詞設定合適的框限,不是本文的重點。於此階段,我們只能如是說:當一齣戲劇於觀照人生或現實的同時,亦對戲劇的多種面向(本質、形式、手法)進行探討的話,那齣戲應可歸類後設劇場的範疇。也只有這樣,皮藍德羅於後設劇場的貢獻才不易被抹煞。質言之,皮藍德羅才是後設劇場的先驅。
羅生門的世界
早在一九二〇年代,皮藍德羅即已發覺這個世界是個羅生門。
皮氏之妻深受妄想症之害,對他充滿猜忌及疑心。劇作家身爲人師,常與女學生有所接觸,也因此屢受其妻的莫名指控,事態最後演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妻堅稱皮氏及女兒有不倫之戀。皮氏不堪其擾,只好將他女兒送往鄕下居住,由親戚扶養。上述的「史實」經由轉換後出現在《六個尋找劇作家的人物》的劇情裡。於該劇中,行爲可能只有一個,但是那個行爲所引發出來的「眞相」卻有很多版本。
一個家庭發生了悲劇,可是悲劇如何產生,誰又該爲這個悲劇負起原罪,和悲劇有關的家庭成員各持己見,莫衷一是。每個成員都以自己的角度來詮釋現實:從小被送至鄕下的兒子認爲一切與他無關,但他的冷漠是促成悲劇的因素之一;作爲妓女的女兒認爲繼父嫖妓的行爲下流無恥,但是她完全無法了解一個孤單男子的痛苦與生理需求;身爲情感動物的媽媽無法理解一切以理行事的爸爸,而以理性自豪的爸爸直到最後才發覺他也有情感的需求。
《六》劇呈現了一個相對的世界,絕對的眞理已蕩然無存。這種處理現實(reality )的方式,在現代戲劇史上不啻又是一大突破。寫實主義或自然主氣的戲劇裡,現實是可以被掌握的:仔細觀察人們的社會關係,即不難抓到事物的核心、問題的癥結。象徵主義或表現主義的戲劇裡,唯物的現象(即五官可感知的現實)已不受重視,反而唯心的、非理性的現象才是關照的重點。因此,反寫實/自然主義的劇作家在直覺、潛意識、傳說、神話裡探索眞理。
儘管這些人所感應到的眞理變幻莫測、稍縱即逝,眞理的面貌仍是以一種絕對的、單一的方式呈現。一直到皮藍德羅出現,絕對的眞理才受到嚴重的質疑。於後現代的今天,皮氏的「相對論」或許老掉牙,他所呈現出的「虛實莫辨」或許略嫌粗淺,但是他「先知」的地位令人佩服。單就戲劇史而言,他的作品也間接影響了荒謬劇場的誕生。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副教授 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