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演出,最吸引人之處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樂池中,人們不是在看歌劇,而是在聽歌劇──熟練且頗具權威的女指揮伊娃.米琪妮統馭著全場;樂團的每個聲部, 尤其是管樂器,時而融合無間,時而層次分明、起落有致地相互呼應。這種靈活、融洽的表現出自一個地方性的樂團,可說是相當難得。
波蘭弗羅茨瓦夫國家歌劇院《阿依達》
2月23日
台北國家戲劇院
波蘭弗羅茨瓦夫國家歌劇院(state Opera Poland of Wroclaw )在台北的九場威爾第作品的演出,雖賣座不佳,卻激起了些許的風波與討論。風波的起因,是主辦單位將該劇院的名稱譯爲「波蘭國家歌劇院」,而某位記者指稱該團並非波蘭最負盛名的「萊沙歌劇院」。無論如何,直到全部演出落幕之後,大家似乎都還沒有弄清楚該歌劇團的本質,這種不求甚解的狀況,在國內音樂界好像經常發生。
歐洲某些國家的較大城市,其歌劇院或管弦樂團經常由國家文化當局資助,而被稱爲國家歌劇院或國家管弦樂團,然而這種稱呼,並不意味著它是唯一代表國家的音樂團體,弗羅茨瓦夫市(Wroclaw)的歌劇院因此是波蘭分佈於數個大城市的幾個國家歌劇院之一。該市數百年來一直被奧國或德國統治,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才被劃歸波蘭,因此這個被德國人稱爲布雷斯勞(Breslau )的城市,事實上與日爾曼文化有著深厚的淵源。布雷斯勞曾是西萊西亞(Silesia )公爵領地的宮廷所在,也是藝術與學術的重鎭。布拉姆斯於一八七九年受贈布雷斯勞大學榮譽博士學位,而爲該著名的學府譜寫了《大學慶典序曲》。
義式歌劇,德奧風格
因此,聽衆們從弗羅茨瓦夫市歌劇院的演出,期待著一種斯拉夫民族式的浪漫、濃厚的風格時,可能會感到失望。該團在女指揮伊娃.米琪妮的領導下,所展現的是相當細膩、明晰的詮釋,那是道地的日爾曼古典風格。米琪處理的《阿依達》的戲劇張力,是深思熟慮的、層次有致的經營,劇中某些高潮看似「點到爲止」,卻是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而非投合俚俗品味,漫無節制地去製造爆發式的煽情效果。
一般評論認爲弗羅茨瓦夫歌劇團只是一個具有「二線水準」的團體,其演出未能達到一流的國際水準。試問能夠驅使著大卡司、進行大製作的超級歌劇院,全世界總共才有幾個?它們有可能帶著好幾個貨櫃的佈景、服 裝,一行數百人千里迢迢地到台灣演出嗎?弗羅茨瓦夫歌劇院本來就是一個具有六十多萬人口城市的歌劇院,它就像歐洲其他一般城市歌劇院一般,長久以來以平實的方式爲它們的市民們提供著高尙的娛樂,它們的經費可能達不到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或巴黎歌劇院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這種財源上與物質上的限制,對東歐一些貧窮國家的歌劇院尤其明顯,因此,以國際水準來衡量這類地方性歌劇團的演出,是有失公允的。
有位評論者指出:「此一在歐洲屬二線的歌劇團可能是樂器不夠好,感覺上音樂發揮得不夠好……」。受到客觀的條件而無從使用好樂器是個殘忍的現實,然而該團卻能突破這個限制,展現出異乎尋常的效果,則是頗令筆者感到驚訝。當晚的演出,最吸引人之處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樂池中,人們不是在看歌劇,而是在聽歌劇──熟練且頗具權威的女指揮伊娃.米琪妮統馭著全場;樂團的每個聲部,尤其是管樂,時而融合無間,時而層次分明、起落有致地相互呼應。這種靈活、融洽的表現出自一個地方性的樂團,可說是相當難得。
市場取向,弄垮一個歌劇院
在舞台上,素質相當一致的幾位主要演唱者,他們沒有明星式的、搶風頭的表現,而是以處理室內樂般的方式,處處顧慮著線條與層次的明晰,一切服從於音樂與指揮,突顯出戲中許多重唱段落精采的本質,而在一般的演出中,威爾第這些微妙的重唱設計經常被少數幾首詠歎調搶走風頭。全劇結尾處結合重唱與合唱的〈神廟墓窟〉場景,那種兼具靈性、神秘、恐懼與超脫的微妙氣氛,更被發揮得淋漓盡致,令人屛息。
然而令人難以理解的卻是,這個足以將音樂處理得相當精緻的歌劇團,爲何此次來台不演出一些較細膩的「內心戲」,而挑上了三部對該團而言顯得出力不討好、比較傾向於外在視覺效果的劇目?可能是由於「買方」的市場取向吧?威爾第的《納布果》、《遊唱詩人》、《阿依達》三劇,全是場面較浩大的戲,尤其渲染愛國情操的《納布果》、深受法國大歌劇精神影響的《阿依達》,戲中必須有龐大的合唱團與壯觀的舞台裝置,才能營造出理想的史詩般效果。該團爲了適應旅行演出需要而製作的簡略佈景,以及只有四十人的合唱團,根本無從做出這種效果。《阿依達》中的〈凱旋場面〉充分地暴露了這方面的短處──浩大的場面只能用「象徵」般的方式輕輕帶過,四十人的合唱團分成幾組,而顯得疲軟無力,囚犯一組只有二人!爲了彌補聲量上與氣勢上的不足,主辦單位求助於擴音,可是這個權宜之計不僅未能得到預期的效果,反而把精心營造的音樂搞砸了。
面對著物質條件上的匱乏、市場的取向、賣座的不佳,頗具個性的女指揮伊娃.米琪妮心中應是充滿著無奈,在這些限制之下,她卻有如巧婦完成無米之炊般地,展現出令人讚嘆的演出。承續著以前布雷斯勞宮廷歌劇院輝煌傳統,弗羅茨瓦夫歌劇院如今有如一位沒落的貴婦般,儘管外表不再光鮮亮麗、明艷照人,她卻流露著一股令人敬畏的高貴傲氣,瑕不掩瑜的表現,無論如何還是値得喝采。
文字|楊漢金 東吳大學音樂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