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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劇裡,其他敘述的主要功能,只是為了凸顯「父親」這個中心的優越性與全知的觀點。(圖為美國A.R.T.劇團演出)(白水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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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是後現代?

解讀皮藍德羅《六個尋找劇作家的人物》(下)

照理說,一個倡議現實相對論的文本應屬多音文本之列。可是,皮藍德羅所刻畫出來的羅生門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撲朔迷離。皮藍德羅把現實想像得很複雜,但是他把藝術的真實想像得也未免太過單一、太過固定了。

照理說,一個倡議現實相對論的文本應屬多音文本之列。可是,皮藍德羅所刻畫出來的羅生門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撲朔迷離。皮藍德羅把現實想像得很複雜,但是他把藝術的真實想像得也未免太過單一、太過固定了。

離題了半天,我們終於可以討論爲何《六個尋找劇作家的人物》不是後現代主義之下的產物。後現代主義的作品有些共通的特點令某些人士不敢苟同,如流行表面著墨、如爲遊戲而遊戲、如深陷於諸多弔詭而無法自拔等等。然而,後現代主義美學亦有其洞見,剛巧彌補現代主義的盲點。其洞見之一即是:對劇場(文學)之學再現、劇場(文學)之爲虛構的高度自覺。我們現在僅從此點來檢視《六》劇,看看它是否足以構成後現代。

有關語言

無可諱言,《六》劇中父親的角色就是皮藍德羅的主要代言人。劇中,父親一度大聲疾呼地說道,溝通不良的主因來自語言;既然說話者以他對文字的認知傳達訊息,閱聽人則以他對文字的認知來接收,溝通的擦槍走火是在所必然的。這種論調或可視之爲語言相對論,與全劇傳達的現實相對論(relativity of realities)密切呼應。就在父親發表此一宏論之後,皮藍德羅還安排了一個貼切的示範──第二幕幕尾,興奮的導演直呼"Curtain here,curtain!",意即可以在此分幕,結果後台誤會他的意思,還眞的把布幕給降了下來。一個隱喻的「分幕」被詮釋爲直接指令的「落幕」。難怪導演氣結嘆道:「這他媽的白癡,我是說這裡可以分幕,他還眞的把布幕給降了下來。」

據此,皮藍德羅可佩之處在於,他已把閱聽者的立場(亦即聽話的人)納入考量。在某種程度上,劇作家意識到意符(文字)與意旨(意義)之間的關係是不穩定的狀態。這裡的重點是「某種程度上」,因爲皮氏對語言的認識還不夠革命性;換句話說,還不夠後現代。雖然皮氏對語言的領悟有上述的突破,他於全劇中交給父親的語言尚停留在語言有「中心意義」(logocentricism)的階段。我們可以由他凸顯了導演的「是」、撿場的「非」來看出端倪,我們也可以由他給予父親的語言優越(privileged)地位洞知一二。換言之,就皮氏而言,語言可以是「相對的」,但相對之中,有的比較「對」,有的相形之下就是「錯」的。

有關虛實

後現代劇場可貴之處在於認定:所有的劇場表演都是某種再現。它不再陷入現代劇場對於表現(presentational,即非再現)與再現(representational)的二分。這種認知導向一個結論,那就是任何一種自認爲是純表現的劇場根本就是錯覺。因此,於後現代劇場裡,虛實之間的界限極爲模糊,甚至無法區分。於此,所謂的「虛」即指虛構的藝術(表演)、虛構的人物;所謂的「實」即指確實存在或發生的人生(現實)、有血有肉的眞人。

《六》劇的第二幕裡,導演聽了一段故事之事,決定由他的演員再現那個故事。於是,男主角和女主角來上一段「父親嫖妓遇上繼女」的戲。但是,兩人每次試戲,總是讓一旁觀看的父親與繼女的笑聲打斷。對後者來說,男女主角的演出(也就是再現)把「原版」(也就是現實)浪漫化到可笑的地步了。最後,那場戲仍是得由父親與繼女「現身說法」才有完滿的呈現。於此,皮氏並置眞僞,而且不但給予正版(當事人的版本)優越的地位,還對於虛構極盡揶揄的能事。從文本的──或是皮藍德羅的──觀點出發,這種「眞實勝於虛構」的結論看似合乎邏輯。但是,深信事實相對論的皮氏完全忽略了觀衆的觀點了。就坐在劇埸的觀衆而言,舞台所發生的一切盡屬再現。父親與繼女的身分雖爲當事人,但他們仍然是由演員扮演,因此他們所謂的「現身說法」仍逃不過表演/重演(performance/reenactment)的樣態,仍然屬於再現的範疇。哪來虛實之分?

有關多音

在討論《櫻桃園》時,我曾經提到契訶夫於該作達到了多音重現、衆聲喧嘩的境界。照理說,一個倡議現實相對論的文本應屬多音文本之列。可是,皮藍德羅所刻畫出來的羅生門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撲朔迷離。後現代主義的另一個特色是多重敘述(有的相互矛盾、甚至抵消)的存在,而且每個敘述各自成立,沒有一個敘述享有優越的地位。在《六》劇中,我們也見識了多重敘述,有關劇場美學的敘述,我們看到了有父親與導演之對立、有導演與演員之對立;有關家庭悲劇的敘述就更加多重了。然而,不管是在美學上的、或在家庭悲劇上的,皮氏總是交給父親「中心」的位置,而其他敘述(導演的、媽媽的、兒子的、繼女的)的主要功能只是爲了凸顯那個中心的優越性與全知的觀點。於此,我們不得不說皮氏不自覺地將此劇自我解構了:以一言堂(單音文本)的方式宣導現實的多元。

《六》劇第三幕裡,父親向導演說了一段發人深省的大道理:

我們(虛構人物)的現實不會改變;他不能變!他永遠就是那樣,因爲他被永遠地寫定了( fixed)。

相對之下,父親接著說,眞實世界的人卻是永遠在變,且所屬的世界也天天在變。我們不禁要問:文學裡虛構的人物眞的不變嗎?如果不變,爲何二十世紀與十六世紀對哈姆雷特的詮釋有那麼大的差別?人之爲一個意符、一個文本的意義一直在變,那麼虛構的人物之爲一個意符、一個文本怎可能不變?足見,皮藍德羅把現實想像得很複雜(這點我們沒有問題),但是他把藝術的眞實想像得也未免太過單一、太過固定了。眞可謂未完成的後現代。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副教授、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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