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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羅夢》塑造了一個傳統戲曲舞台上罕見的女性角色──司馬妻(圖左)。(張鎧乙 攝)
戲曲 評論/戲曲

戲夢,循環在今古遐想的新思維

國光劇團《閻羅夢》

《閻羅夢》之所以在前人的架構中另闢蹊徑,表現在劇本裡的,其一是項羽化身關羽、關羽轉世李煜、李煜再請託生項羽的情節想像;其二為夢醒之前衆鬼魂對司馬貌所唱的書生自況;其三也是最令人激賞的,則是司馬妻的人物塑造了。

《閻羅夢》之所以在前人的架構中另闢蹊徑,表現在劇本裡的,其一是項羽化身關羽、關羽轉世李煜、李煜再請託生項羽的情節想像;其二為夢醒之前衆鬼魂對司馬貌所唱的書生自況;其三也是最令人激賞的,則是司馬妻的人物塑造了。

國光劇團《閻羅夢》

4月26〜28日

國家戲劇院

國光劇團所演出的《閻羅夢》,標榜著「思維京劇」的新主張,引領觀衆在鑼鼓笙歌的劇場中,隨著落魄書生司馬貌的一股怨氣,出入夢境斷案森羅,縱橫古今輪迴歷史,舞台上的表現果然詭奇瑰麗,令人忘情喝采,堪稱國光劇團近年來的精采之作。儘管擔任藝術指導及演出劇本修編的王安祈,始終強調「莫擔憂微言大意尋思差」,然而在「觀衆觀戲、戲中說夢、夢回歷史、歷史即觀衆(過往之現實)」的三重循環中,卻依然留給我們許多遐想的空間。

編劇巧手 公案翻新

表面看來,《閻羅夢》本於馮夢龍《古今小說》中的〈鬧陰司司馬貌斷獄〉,有著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神仙道化」皮相,以及翻轉乾坤、天地清明的「公案」情節,事實上,經過編劇的巧手修編,演出文本在結構及人物描寫所透露的題旨,已與話本小說的傳統思考大相逕庭,展現了現代思維的心髓。

原始話本小說裡,故事發展到司馬貌在半日閻羅的夢境中,將楚漢相爭的歷史恩怨,批點斷明爲三國鼎立的冤仇相報之後便進入尾聲,最後以司馬貌投胎爲欺壓韓信所投胎的曹操子孫司馬懿,並且此生夫妻來世再續姻緣作爲終結,顯示天地清明、果報不爽的傳統信念。如此的發展與結論,自然給與論述者「用天堂地獄的謊言來麻痺被壓迫者的反抗意志的赤裸裸說教」(註)的批評口實。

《間羅夢》的創作不僅翻改舊本,觀點和企圖也大不相同。

以〈逐夢〉、〈入夢〉、〈夢境〉、〈夢醒〉、〈逐夢〉的五場結構來看,劇作者以現實世界賣官鬻爵的〈逐夢〉,呈現了懷才不遇的古今困境;在怨氣沖牛斗的〈入夢〉中,透視賢愚二分的騷動靈魂;在歷史荒誕輪迴的〈夢境〉中,顯示了慾求不滿的人性本質;在冤冤相報難泯恩仇的〈夢醒〉中,直指是非善惡的無奈局限,更進一步在〈逐夢〉的尾聲中,表現出依然故我的人間態度。因此書生司馬貌雖然歷經半日閻羅的南柯一夢,雖然在瀕臨夢醒曾經直呼「天機參透冷汗淋」,但是夢醒之後立刻「腳踏實地」地依然追逐官位,夢境裡的生死輪迴畢竟只是夢境,戲台上的忠奸賢愚也不過是生旦淨丑,所謂的「天機」既點不醒文才武略的人間包袱,也頓悟不了帝王將相的名枷利鎖。

結構另闢蹊徑 教化難脫傳統

如此說來,《閻羅夢》從〈逐夢〉循環〈逐夢〉的結構形式確實走出神仙道化「頓悟後歸隱」的傳統形式,但是似乎仍然遊走於因果循環的善惡論述之中,特別是「稱王稱霸終何用,江山美人總成空,古今多少興亡事,生死盡在一夢中」的唱詞,強烈暗示著道家無爲的色彩,人類在頓悟累世皆空之後,離世隱居似乎成爲一種必然的結局,否則萬物倶空,生命有何意義?果然如此,劇中的「微言大義」豈不仍然傳統?又如何與話本小說區隔出一條清楚的現代界線?

《閻羅夢》之所以在前人的架構中另闢蹊徑,表現在劇本裡的,其一是項羽化身關羽、關羽轉世李煜、李煜再請託生項羽的情節想像;其二爲夢醒之前衆鬼魂對司馬貌所唱的書生自況;其三也是最令人激賞的,則是司馬妻的人物塑造了。

在輪迴轉世的情節想像中,司馬貌認爲項羽霸業不成是肇因於有勇無謀,逞氣勇而不通文墨,因此點判項羽化身爲熟讀春秋、智勇無雙的關羽。然而關羽雖忠勇有餘卻恩義難斷,兩世輪迴空有霸王之威,仍難成帝王之位,因此又將關羽轉世爲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的帝王李煜。不料亡國之際,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李後主飮下牽機毒酒之後魂歸森羅,自感身爲帝王,本應橫刀立馬,卻只諳檀板紅牙,因此便希望託生爲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歷史人物的錯位遺憾昭然若揭。

作者似乎在虛構的情節中質問著:如果眞有一本命定的生死簿,這一本生死簿從何而來?宿命論中掌管生死簿的其實是人間想像所延伸出來的閻羅帝君,基本上仍然是一個人所創造的世界而難以證明爲普遍的宇宙眞相,世人創造神明不過表示人對世間不公之事的正義渴望與眞理期待。進而劇中衆鬼魂不斷追問來世的急切聲中,世人對生命的恐懼與人性的不滿足更是表露無遺。傳說的形成是一種人間安慰抑或僅是亂世痲痺?或許見仁見智;窺得宇宙奧秘的靈魂會有何種改變?也或許各家看法不同,可是在光怪陸離、今古交疊的情節鋪排中,作者立意闡述宇宙生態自然平衡的創作意圖,其實早已躍然於角色的顧盼之間。

隨劇作家入夢

「倒不如,做一個布衣書生,詩酒流連樂無窮,張口山河腹内吞,揚袂袖裡有乾坤。休道貧無立錐地,筆下江山萬里生,世間快意誰能比,輕狂傲岸自在身。管什麼,人間世理、大千渾沌?笑傲陰陽天地雄!」

如此一段衆魂接唱的精采唱段,在精神上其實是緊接著情節的想像而來的。既然無法參透生命角色的定位,那麼,在筆墨間創造舞台乾坤、撩撥人物生死宿命、戲寫福禍遭遇的劇作家毋寧是一個論古道今的布衣書生,豈不如玉帝如閻君般掌控著劇中角色的際遇?戲劇文本便彷彿那冊早已寫定的生死簿,劇中人物除非如劇作家皮蘭德羅怪誕的《六個尋找劇作家的人物》一般,在舞台的演出中自我完成,否則便要臣服於劇作家的私密想像,就這點而言,《閻羅夢》的現代意義雖然難免有自我解嘲之嫌,但是文才武略所衍生的功名利祿、帝王將相所追求的霸業雄圖,遠遠不及劇作家在筆鋒之下縱橫天下古今的快意,卻是可以理解的。對現代觀衆而言,看戲的我們是過去歷史的全知者,看著劇作家製造並戲弄歷史巧合的想像而莞爾一笑;在這樣一個戲曲之夢中,觀衆戲遊夢境,在夢境中戲謔歷史,笑傲陰陽的一聲蒼涼喟嘆令人拍案叫絕。

洞悉世情的司馬妻

在歷史輪迴的夢境中,爲了演出現實的考量,不乏如虞姬、如呂后、如劉皇嫂、如伏后、如小周后等女性角色的設計,但是她們全然依附在帝王將相的男性世界中,是爲典型的傳統女性角色。唯一大不相同的是劇中現實世界裡的司馬妻,雖無名無姓,但對比於其他歷史人物,司馬妻更顯得虎虎生風,現代感十足。當身爲新閻君的司馬貌沾沾自喜地認爲自己青蔥豆腐白的恩怨分明,已經了卻人間冤屈債,暫時退位的老閻君故意導引司馬貌遊走於陰陽之間,質問司馬貌逍遙自在於森羅殿裡的半日顯貴,卻拋撇了三十年忍飢耐寒的結髮妻子,任憑妻子傷心欲絕豈有天地公道?司馬貌卻表示「情雖難捨,志更難移」,這時撫屍痛哭的司馬妻仍是一個典型的傳統角色,但是繼之而來的司馬妻與老閻君的一席對話,立即創造了一個傳統戲曲舞台上所沒有的嶄新角色,雖然她也爲丈夫的死亡而哭泣,卻對丈夫汲汲於求官的荒謬了然於心,因此當老閻君戲耍著要將司馬貌起死回生,司馬妻情急唱出「在生哪有死了好」、「放奴夫死路一條」;之後司馬貌還魂後繼續求官,她更感嘆丈夫「還不如死了好」。辛辣的幽默中,表現了男性世界中文才武略的濟世抱負不過是自我滿足的藉口,帝王將相的青史留名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同時更彰顯了兩性之間思維方式的差異與觀看世事的不同視角。司馬妻沒有《大劈棺》中掮墳改嫁的叛逆形象,也不是《烏龍院》裡恣意歡愉甚至嫌貧愛富的情慾代表,劇作家筆觸輕輕,在平凡之中勾勒出一種女性綿密纖細卻透視全局的智慧。《閻羅夢》未來如果能成爲一齣傳世經典,司馬妻的形象將是關鍵之一。

《閻羅夢》在文本完整而厚實的基礎上,舞台上的演出表現也不遑多讓,視覺上目不暇給的舞台幻覺和緊湊流暢的場面調度,拉近了觀衆與傳統戲曲之間的距離,聽覺上悅耳不俗且不離京曲的南腔北調也緊扣著情節發展和人物形象,儘管難免讓習慣於傳統表達方式的觀衆興起花俏有餘韻致不足的遺憾。許多舞蹈場面的安排和陰陽兩界服裝的設計邏輯,未能將京劇表演程式的精華,更適切地融合其中,演員部分身段的表演與唱腔的表現也有技藝簡約的嫌疑,這些恐怕都是邁向經典的企圖中,可以再度揮灑凝練的空間。

註:

馮夢龍編,許政揚校注,《古今小說》(上),頁14,台北里仁,l991.5.30出版。

 

文字|王友輝 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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