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類型與類型間的區隔逐漸模糊,「跨越」的動作如果不是帶著極具批判意義的姿態,所謂「跨類」也只是便於被報導的名詞而已,畢竟一個作品先行於理論的邏輯,雖然不再是唯一的真理,卻是面對作品不能逃避的問題。
法國巴黎皮爾卡登劇院《崔斯坦與伊柔德》
Tristan et Yseult
6月14〜15日
台北新舞臺
三月底的華山藝文特區,連續兩個週末出現了以服裝與其他元素共冶一爐的劇場演出。先是烏梅酒廠裡的《眼球愛地球》,一堆成不了對的眼睛在面前眨巴眨巴,再來是「發生」在四連棟的《與春天同步演出》,一場視覺與聽覺的感官踢踏踩。這兩場演出之所以不得不被相提並論,除了是時間與場地上的相近外,它們共同地放進了服裝的元素,並且將其放置在具有獨立表述的發聲位置,地位顯著令觀者難忘。
劇場從來就是多樣而兼容並蓄的
在台灣,劇場被視爲處於生存已不易、創作力漸衰的階段,尋找其他路徑似乎是常見的手法。只是這兩次演出,放置在所謂的「跨類」的劇場風中,究竟有何意義?這些年來,凡是在表演藝術中有某一個元素被獨立出來,放大成爲創作的焦點(或宣傳的重點),即以「跨類」名之,例如「粉月亮音樂劇場」的《藍色馬賽克》(二月一日,在台北新舞臺演出),因爲結合了大量的電腦多媒體效果與音樂創作,便可自行大膽賦予「多媒體音樂劇場」的類別。
事實上,從古自今由東而西,劇場風格類別的運用,大多來自史家與理論家的爬梳便利,各種「XX劇場」的標籤,是在媒體行銷策略普及下,才有創作者自行攬貼上身。我們一般所理解的劇場,早在半個世紀之前就已經不僅指文學劇場,它能涵納的意念與演出語彙,從來就是多樣而兼容 並蓄。當類型與類型間的區隔逐漸模 糊,「跨越」的動作如果不是帶著極具批判意義的姿態,所謂「跨類」也只是便於被報導的名詞而已,畢竟一個作品先行於理論的邏輯,雖然不再是唯一的眞理,卻是面對作品不能逃避的問題。
服裝出走
而在劇場演出的脈絡裡,服裝從來就不是缺席的角色,只是我們慣見主流劇場中服裝呈現的概念,多是設計者用以向創作中心效忠的工具,如果出現了風格強烈、令人驚艷的表現,也多半來自導演的詮釋所需,而非設計者本身。時値今日,當舞台佈置向裝置藝術或建築靠攏,劇場音樂獨立存在也已不是鮮事,紛紛出走的隊伍中,終於可見服裝的揮手告別。一種在拉扯中保持平衡的新作風,取代了向中看齊。演出核心由固體幻化成液體或氣體,意義不斷流動,尋找新的形狀,甚且在空中漂浮,無所不在任人俯拾。如果可以以這樣一種跳躍的彈性,來看待「一個服裝品牌」與「一場演出」的交媾意涵,就可以出脫已經被浮濫使用的「跨領域」概念。
不只是「有劇情的服裝秀」
《眼球愛地球》的導演陳柏維,從來就是不能安分定位的創作者,身上可以被貼上的標籤,宛如一支浪跡天涯旅人的行李箱,新的舊的自己的別人給的,他非常自主與焦慮地更迭創作角度。以這樣的屬性,對應於演出本身,似乎就容易理解《眼》劇爲甚麼呈現出這樣奇特的形貌。這場演出看起來更像是擦槍走火的意外:原來只是一場呈現自創品牌「眼球愛地球」的服裝秀,主要角色是「服裝」,穿上這些服裝的人是誰,應是比較次要的目的;然而,就因爲創作者不甘心(或不得已)被圍困在一種類型下,或說單一的時尙類型令他焦慮,因此我們看到大把大把的劇場演員、舞者、年輕劇場新血成爲這個新品牌的代言人,他們頑強的肢體與放鬆的態度,反而使他們從沉重的、繁複的頭套、面具、化妝與禮服中掙脫,出現了一片令人瞠目結舌的「景觀」。發展至此,已經不是如節目單上輕描淡寫的「有劇情的服裝秀」而已。如洩洪般不可扼抑的意念,如城市節奏的空虛、人心內在的變異、被壓縮與變形的語言,都從上班族公事包不小心露出的臍帶開始,源源不絕地輸送到觀者面前,這些自體生成的養分與廢物,逼得在場的人不得不大口呑下無路可出。
演出中出現被肢解放大的器官,或是傾巢而出的地獄群魔,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達利的超現實作品與從夢境出走的潛意識。最標誌性的大小眼球,光禿的單眼注視,以創作意念的自我辨識而言,的確徹底地執行了品牌建立與意向語言的任務;在服裝被「異化」的過程中,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時尚設計大師們的嘲謔。想想看每年巴黎或米蘭的服裝展中,那些被視爲流行指標的名家之作,大多是爲設計概念所役,因此我們會看到一套套穿在人身上的設計概念,活脫脫與現實生活中服裝的基本功能毫不相干。然而在《眼》劇中服裝的異化過程裡,還是美中不足地出現了冗長與重複的盲點,也就是異化的規則過於簡單,出現蕪雜的顏色與線條,有時不免失焦,更嚴重的是影響了在表演文本上的流利,演員受制於服裝的干擾,不免綁手綁腳。
演出元素壁壘分明
相較於《眼》劇,鴻鴻導演的《與春天同步演出》,元素之間的壁壘分明就顯得清爽俐落,仔細檢視會發現其中包含了:「蔣文慈2002新裝發表」、「電影《空中花園》」、「劉季陵與有耳非文的實驗音樂」、「鴻鴻的詩作《與我無關的東西》」、「劇場演出《空中花園》」、「四連棟的大空間」等等。這些元素都曾經也可以持續地獨立存在,在演出當下卻被並置於同一時空,其中所撞擊的火花,便是我們於現場所領受到的一切。
然而,如果我們把其中的每一個部分都當成是一句語或詞,這些語、詞企圖建立起的詩,卻還是處於洪荒大裂變的狀態。原因是每一個部分都相互抱持著不同的態度:有的渴望被相容消解,有的卻始終橫眉排拒,這種落差使得我們很難將即使是並置的每一個部分,都放在同一個演出意念下看待。當觀者忙於牽連其間於節奏、於意象、於任意點上的關聯性時,飢渴的慾望其實是大大地落空了。因此各自成熟的存在,並不能保證相互能激盪出甚麼,有時候這樣的嘗試結果只是一片死寂,無所謂成功與失敗,只是靜悄悄如千萬年前的荒原, 草木不生遑論人跡。
除了話題,還有什麼?
宣稱語言劇場或文學劇場已死的創作者,急欲在另一個次元裡另找對話的方式。我們在電影《第五元素》中看見導演盧貝松與服裝設計師J.-P.高帝耶爲劇中人物做出極富想像力的造型,然而這其中呈現了某一種獨立的創作觀嗎?沒有。唯一清晰的是,他們在好萊塢的製作支持下,聯手嘲笑了廉價的美式速食文化。這與片中極簡或極繁的華服無涉。
同樣在六月即將來台的音樂劇《崔斯坦與伊柔德》Tristan et Yseult,由皮爾.卡登(Pierre Cardin)親自製作與服裝設計,撇開導演在演出詮釋上的可能性不談,單以服裝爲話題就足以在媒體世界裡暢行無阻,爲藝術與時尙的結合再添一筆。以此看來,形成話題似乎是劇場(表演藝術)生存的一條活路,名人加入是話題,加入極度不可思議的元素(例如在枯乾的水庫底舉行戶外演出)也可以是話題。演出中全裸的話題性有機會上晚間新聞,讓政治人物全裸參加演出大概可以會出動SNG轉播車。台灣現實生活中媒體的表演性格,加上劇場渴望曝光的需求,這種「跨界」、「跨類」、「跨領域」的風潮,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劇場,才正要啓動。劇場演出或可因此而生存,也可能因此加速死亡。有時不免絕望也樂觀地想,也許回到荒原也未必不好,從革命起的劇場精神,不正是一再實踐「徹底的破壞就是建設」嗎?
文字|吳小分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