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kanoko的表演充分掌握舞踏表演的精髓──儘管沒有語言、沒有情節,也沒有行動,看起來好像她什麼也沒做,但卻又都做到了。不管是離家的少婦、棄絶的老嫗,無依的徬徨與孤寂,這時、那時、從前的她,不斷交錯出現在觀衆的眼前。
秦kanoko身體花園舞踏表演團《拼裝淨土》
3月25〜27日
華山藝文特區烏梅酒廠
三月二十六日,華山烏梅酒廠來了一位日本朋友,秦kanoko,一位精湛的舞踏表演者,帶著她的三名團員,和三名台灣舞踏研習營的學生,共同演出《拼裝淨土》。滿場的觀衆,在長達兩個小時、沒有中場休息的表演之後,一反台北觀衆慣有的疏離感,報以熱烈的掌聲,表達出他們對秦kanoko的讚賞。
說「朋友」,是因爲秦kanoko多次訪台演出、帶領工作坊,並已定居於此。只要是看過她在中正二分局小劇場演出《虫的寸法》的觀衆,必定還記得那顆自頂上砸爛的西瓜,和飛濺到臉上、還帶著冰涼汁液的紅色瓜肉;更不會忘記秦kanoko幾近瘋癲的表演。她投入的程度,幾乎要讓人懷疑她其實是一名精神分裂的患者?當然不是。舞台上每一個絲毫的變化都在秦kanoko的掌控之下,她的表演精準、熟稔而不落痕跡。
不落痕跡的精準
《拼裝淨土》一開場,秦kanoko穿著一件素色的浴衣,老態龍鍾地走進舞台,雙肩背了一個厚重的深咖啡色木頭箱子,白頭髮上別著大大的一片枯葉,幾乎遮住她整個臉龐,像個背著所有家當流浪的遊民。然後她可能走動了一會兒,可能想把自己裝進箱子裡,也可能什麼都沒做。
或許有些人會以爲舞踏講死亡、講虛無等生命哲學,以至於它的表演必定也是不求技巧,事實上正好相反。舞踏藉著對身體形態、臉部表情的精確捕捉,以及間不容髮的快速變換,對比呈現身體在不同情境、情緒底下的面貌,讓觀衆看到時間以回憶的邏輯在流動時身體以及生命的樣態。就好比從各個角度審視一顆鑽石,又彷彿杜象的《下樓梯的裸女》。
秦kanoko的表演充分掌握舞踏表演的精髓──儘管沒有語言、沒有情節,也沒有行動,看起來好像她什麼也沒做,但卻又都做到了。不管是離家的少婦、棄絕的老嫗,無依的徬徨與孤寂,這時、那時、從前的她,不斷交錯出現在觀衆的眼前。秦kanoko用最曖昧也最接近事實的答案,告訴觀衆這名婦人是誰。就像童年的眞相往往只剩記憶中的風景,但那往往也正是我們所感受到的眞實。她成功地將人的處境深化在每個人內心的形象表達出來,就像隨意開啓一只記憶的抽屜那麼鮮明。
恰如其分的力道
舞踏表演的每一個細節都有其必須存在的道理,看似拙劣、嬉鬧的動作,其實都跟京劇訓練一樣紮實,每一個動作都有著斤斤計較的分寸拿捏,失之分毫就完全走了味,「分」做到了,就對了。仔細觀察表演者的手指關節、腳踝就會發現,因爲了要達到動作的「分」,每一條肌肉的運用、力道、角度都在考量之列,但看起來又像那又尖又翹、暗地使勁的蘭花指一樣,若無其事。表情像「能面」一樣,一旦過「分」了,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失去了現實與表演的距離,也喪失了藝術的層次。狂和亂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拼裝淨土》除了表演者,還有五、六隻白色的母雞。通常人造的劇場環境一旦有活生生的動物出現,縱使只出現那麼幾秒鐘,其結果通常都是很慘的。不只是動物完全不受指揮的即席演出,會惹得觀衆分神哄笑,更有讓編創者苦心經營出來的氛圍,霎時毀於一旦者。然而秦kanoko的表演卻能夠免除這種幾乎不能避免的挫敗,令人不得不讚嘆,她的表演居然能夠與「眞實」平起平坐,甚而讓觀衆認同她表演的眞實性。在枕木裝釘而成的超大型長椅上,秦和一隻母雞站在上頭,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即使想要離開,上帝卻沒賦予她一雙會飛的翅膀,於是坐困愁城。
《拼裝淨土》的音樂,也如同演出的名稱一般,從愛爾蘭民謠、峇里島的甘美朗,又到義大利的歌劇院,走過一個又一個聲音的風景。這種文化錯置的荒謬感,也出現在爭食頭頂上的包子的片段,甚至幾尊手捧油燈的金身大佛的出現。這些彷彿自能劇「狂言」擴大延伸的片段,足以讓觀衆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就這樣,時間、記憶、接連地定格,《拼裝淨土》不斷踩向經驗的斷層。詩人自由地寫詩,卻把疑惑和探索的旅程留給我們。或許我們可以從這樣一個角度來解讀,秦Kanoko的淨土,是在歷經淘洗回憶的過程後所產生的。
提著一枝長竹竿在場上的秦kanoko,像矢志要打倒風車怪物的唐吉訶德,沒命地揮舞著。從木頭箱到長竹竿,秦kanoko一幕幕地訴說這一路拼裝的旅程,也是傳達內在的心路歷程。再想那個臉上遮著一片枯葉的婦人吧,你會看到那孤寂的分量。
文字|陳品秀 舞蹈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