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評論它,不對它進行思考,而是觀察它,擷取它。自身與周遭現實保持漂浮的狀態。不力圖解釋,不力圖賦予預定的看法,而讓現實被放在想像中。然後從這裡開始一點一點地寫作。──維納韋爾
您是法國當代最重要的劇作家之一,可惜台灣的觀眾和讀者對您很陌生,您的戲劇亦尚未被翻譯成中文。此次訪談的目的即在於將您介紹給台灣的戲劇愛好者。以下提出的問題將集中在您目前於山崗國家劇院上演的作品《鄰居》。首先,請問您爲何選擇書寫這個主題?
自人類社會的起源開始,鄰居關係就是人類生活中基要的主題。人們──男人和女人──處於有鄰居的情境,經歷如何與鄰居相處的問題。戲劇卻不常處理這個主題。我心裡思量:啊!要從兩家人住在兩幢連結的同型房屋的情境爲起點,來探索這個主題。我設想沒有妻子──其中一位已亡故,另一位已離家出走──的兩個男人,各自有一個小孩,一邊是兒子,另一邊是女兒。這就是本劇的基本結構,可說是具有些許神話性質的結構。
創作一則當今的神話
可是,與您其他的劇作相反,《鄰居》並無引用神話。
它沒有引用神話,因爲此劇本身就是神話。它有神話的結構,也就是說:故事以強而有力的主題展開,好比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一樁事件突然出現,造成這些人之間的戰爭情境。然後,戰爭逐漸被完全意想不到的和平所取代。遠古的神話中存在著這樣的故事。我想要創作一則當今的神話。
《鄰居〉裡四個角色組成的四重奏是否爲共同體的尋求?
是的。戲劇的開端,我們處於一個烏托邦,四個角色之間充滿和諧,沒有衝突,但有對立,例如兩個男人的其中一個相信統計學,另一個討厭統計學。他們像兩位好決鬥的人,在幸福、友誼與幽默中互相抨擊──他們樂於以此方式互相抨擊──然後事件發生,樂趣不再,和諧破裂。然而,因爲生活共同體於戲劇的開端就存在,故沒有尋求,只有生活共同體的情境。
按照您的話來講,就是「『大宇宙』(外部世界)與『小宇宙』(家庭)相抵觸」。
起初,大宇宙存在,但不令人擔憂,每人有各自的外務。他們談論大宇宙,但它不令他們不安。這齣劇的起點是小母狗之死。小母狗之死是事件即將發生的失衡起點。第五個角色──母狗──以不合理的方式死亡,沒有原因,則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母狗是不是命運的隱喻?
由觀眾自行決定這是不是隱喻。
平凡與荒誕的交織
在《鄰居》中,有兩個啓蒙路程:一是兩位年輕戀人的,一是兩位父親的。關於這一點,您有沒有要加以説明的?
啓蒙路程聯繫黃金的主題。此劇初始,黃金以「要埋藏在地下的金條」的形式來臨;然後,發生侵入屋內的盜竊事件,黃金被偷;在此劇結尾,黃金以「兩位父親購得的二手傢倶裡的寶藏」的形式回返。一旦戰爭使他們對立,我們可說他們相互殘殺;當黃金回返時,兒子于立斯無法忍受黃金的再現;然後父親們決定將黃金物歸原主,可是這時候于立斯企圖自殺,因爲他不能忍受黃金的重現。
你看,這是一個屬於神話範疇、而不是日常生活範疇的主題。其實,整齣劇就是兩種筆調的交錯:「日常生活的平凡」與「一個荒唐的故事」──像童話一樣的故事。
直到劇終,失金的謎團仍無解答,到底眞相是什麼?
確實,直到劇終,我們都不知道誰闖空門行竊,誰偷了黃金。除了于立斯之外不可能有別人,同時,又不能是于立斯。我們不知道。直到最後,這個謎始終原封不動。
答案或許不重要。這樁金條失竊事件對四名角色的關係是個試煉。到最後,友誼和愛情勝過一切。這是我的詮釋。
正確。
《鄰居》的第一幕和第三幕是現實時間,第二幕則跨越一年的時期,包括連貫不間斷的十個段落。爲何選擇這樣的時間結構?
從故事在我的思維中形成時,這個結構便擺在那兒。一開始必須有力地突出有點類似希臘神話中黃金時代(L'Âge d'or)般的和諧,黃金時代即是在永恆中沒有時間的流動。在黃金時代裡,我們彷彿長生不死。
第一幕的構思大約是:無有消逝,一切如常,除了母狗的死亡。但在最後一幕中,以某種方式回歸烏托邦,也就是回歸黃金時代。在此期間,第二幕是一段歷史進展的過程。在這齣劇裡,我們看到兩個時間系統、兩個時間概念的並列:循環出現的時間,一切均回到原狀──第一幕和第三幕;歷史時間或線性時間──第二幕。
我相信,在中國古代文化中,關於時間的概念,是周期循環的?
是的。我們認爲萬物流轉循環,歸根結柢,沒有任何改變。
對。我的劇本《從船上投入水中》的最後一句話:「因此結束和開端相連接。(De sorte que la fin rejoint le commencement.)」就是這個意思。這個概念出自所有古代的神話。《從船上投入水中》全劇的架構,是北歐神話中的阿斯族與萬族的戰爭。其實這是所有神話的特徵──「永劫回歸論」(retour éternel)(註)。
日常生活的詩學
《鄰居》是不是一齣寫實主義戲劇?
我不知何謂寫實主義。這齣劇座落於現實,是的,可是如果我們審視作品細節,就好像人人天天存在的平凡凝結起來而變得富有詩意一般。歸根究柢,我認爲這齣劇之所以存在,只因爲有一個屬於詩的節奏與整體構成。寫實主義的?是的,而且是詩意的。
這是「日常生活的詩學」──也就是您的寫作理論?
日常生活不是我的理論,而是我的素材。我從日常生活出發,對探索人人以爲了解卻完全神秘的日常生活運行感到興趣。
從一九七九至一九八〇年的《工作與歲月》開始,傅恆松導演了您其他四齣劇,其中包括一九八六年執導的《鄰居》。今年他又對《鄰居》感興趣。您如何看待你們的合作關係?
對劇作家來說,能夠與一位導演持續合作,是享有特權的地位。因爲經驗的累積可使默契愈變愈深。我認爲傅恆松這次導演的《鄰居》,在劇本層面和表演層面的配合上尤其成功。從我的角度來判斷,自劇作到舞台的轉移、過渡,極其精確。
一九八六年傅恆松執導的《鄰居》首演非常成功,當時的劇評全體一致地讚許。和如今正在山崗國家劇院上演的《鄰居》比起來,您較滿意那一個版本?
要將剛剛看過的演出,和十四、十五年前的演出回憶做比較,是困難的,因爲會受到記憶扭曲的影響。而且世界已改變,戲劇的背景也隨之不同,我們以不同的方式領會戲劇。話雖如此,我認爲新的演出較易理解,較明顯,對於觀者的想像力較爲即時開放。這個開放的優點,給予觀衆自己創作戲劇的可能性。
觀賞您的戲時,我發覺劇中的用詞遣字悦耳動聽,對話的節奏精妙。您的戲劇與其説是視覺的劇場,倒不如説是聽覺的劇場。
確實,我對於奇觀式的劇場沒有興趣,對於視覺成分不引人注目、免得觀衆的注意力被攫住而不利於劇本的劇場,我卻深深地被吸引。
您是一位「當下」的作家。能否告訴我們如何書寫「當下」?
不評論它,不對它進行思考,而是觀察它,擷取它。自身與周遭現實保持漂浮的狀態。不力圖解釋,不力圖賦予預定的看法,而讓現實被放在想像中。然後從這裡開始一點一點地寫作。或者,不如說是讓故事自己形成連作者都覺得意外的故事,作者也不知道它將如何結束。
作品是政治的
您的戲劇以曖昧、片段的對話構成。您如何進行這種語言的剪接?
剪接是自發性地在寫作的過程中產生,而非事後才進行。這不像電影的剪接一樣一段一段地接起來,而是在寫作的直接性當中,製造了片段的衝突、碰撞。
您曾翻譯了艾略特(T. S. Eliot)的《荒原》The Waste Land。這首長詩對您的寫作發生很大的影響,尤其是在形式的層面。
對。不同且不連貫的片段相互衝撞,詩的統一性從這些不連續開始形成,正是這首詩使我感動之處。在我的創作經驗裡,確實是這首詩對我最常產生深刻的影響,迄今亦然。
您寫了《奥地利首相訪問瑞士》La Visite du chancelier autrichien en Suisse和《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請問您是否是一位對當代問題表態和採取行動的作家?
我認爲我們不能做作家的工作──如果我們認爲自己在從事一項任務,或者腦子裡有傳達使命的打算。對我來說,寫作──對作者本身而言──應當擁有最大可能的自由,作家不是傳教士、郵差或社會運動者。然而,他的作品是政治的。我感興趣的戲劇作品,在人們與世界關係的良心上產生影響。就這點來說,它是政治的。
在您看來,戲劇在大眾生活中的位置該是如何?
我們無法回到過去。我們無法回到希臘劇作家艾斯奇勒斯的時代,也無法回到莎士比亞、哈辛(Racine)和莫里哀(Molière)時代的戲劇狀況。我們處在一個不同的歷史時刻,我們在電視、手機的時代,戲劇在大衆生活中不再具有相同的重要性,它的功用處於社會的邊緣。我認爲它保持了搖撼、震動的重要性,即使微薄,還是能在社會組織中發生滲透、傳染的作用。
註:
按照古希臘斯多葛哲學(Storcisme)和十九世紀德國哲學家尼采(Nietzsche)等的觀點,在世界歷史的過程中,同樣的事件循環地重現。
訪問整理|蘇真穎 法國巴黎第七大學法國文學系博士班研究生
地 點:巴黎塞納河左岸,奥德翁國家劇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時 間:2002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