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陳亞先自己的話來說,《閻羅夢》的創作動機屬於「命題作文」一類,少了切身的感悟,陳亞先剛開始編這個戲,使的純粹是專業編劇嫻熟的匠心和技術,直到他從故事裡提煉出一個主題,亦即:「知識分子常自命才高八斗,可以扭轉乾坤,其實,縱然渾身是鐵,又能打幾口釘?」他才覺得這個戲不再「違心」,也才具足了征服觀衆的戲劇張力與思想分量。
《閻羅夢》的演出檔期敲定了,國光劇團卻怎麼也找不著編劇陳亞先。後來他湖南岳陽老家給了支電話,循線追去,才知道爲了讓他心無旁騖給中央電視台編出年度重點大戲《乾隆王朝》, 他被「押」入北京某座核能發電廠附近的賓館,動彈不得,也肯定「沒時間、沒精力」親自完成《閻》劇的定稿了。
這位中國一級編劇有許多榮銜加身,如國務院認可的「文化部優秀專家」、岳陽市文聯副主席,他的作品拿過全國優秀劇本獎、程長庚金獎、田漢大獎,但要他自報家門,再多榮銜都不如一句「《曹楊》的編劇」來得明脆響亮。《曹楊》就是被海峽兩岸公認爲精品的《曹操與楊修》,這齣戲問世十餘年而聲譽不衰,光台灣就演過五次,每次都受矚目,對新編京劇而言,這是相當難得的演出紀錄;促成其在台首演的製作人辜懷群便說,《曹楊》是當代京劇「屬一不屬二」、肯定傳世的準老戲。
難辭盛名之負累
寫出了「穩入藝術史之經典劇著」(王安祈語)之後,能挑戰陳亞先的就是他自己了。他引文學名家余秋雨所言,藝術殿堂的大門十分廣闊,可門口掛上一個「無關人生,敬祈免進」的銅牌,陳亞先說,「非得寫到人性的層面上去,才是藝術」,因此之故,他用文學和京劇形式包裝起來的《宰相劉羅鍋》,雖得了幾個大獎,終究因「典型的與人性無關」,故陳亞先直言那「還不是藝術殿堂的東西」。
雖然拿戲曲來進行「文學」創作是他的終極追求,也篤信眞正的好作品必然是劇作家自身的人生感悟,是「自己血管裡長出來的東西」,然而,在現實裡,對一個以寫劇本養家活口的人來說,分明是知易行難。陳亞先三歲就成孤兒,才二十一歲便當上父親,爲了生活,他離開農村到城裡打工,被認爲是「幹資本主義」,當地政府讓他回家寫「反省」,結果寫得文情並茂,受上級賞賜,先是被派去教書,文革期間寫了第一齣戲,馬上在岳陽縣文藝匯演中拿到第一名,從此,就被調到文化館寫劇本了。面對生命中令人啼笑皆非的苦難,他說:「沒事,我是寫『反省』寫進劇團的。」
這些年來,不僅大陸各大京劇院排隊預約他的劇本,連電視台都來搶人,即便認定電視劇是「進不了文學史」的文化快餐,但陳亞先坦承,得「靠這多掙些錢」,故儘管心裡已有幾個足以超越《曹楊》的構思,但外務繁雜,遲遲未能動筆。接受訪問時,講到眼下寫稿的壓力,他再玩世不恭,也不免由衷地嘆口氣:「連接您這電話我都感壓力。人呀,只要有了一點小名氣,就難以擺脫名氣之負累!」
寄託知識分子的反思
用陳亞先自己的話來說,《閻羅夢》的創作動機也屬於「命題作文」一類,他並不喜歡的。當年,《民生報》的記者景小佩帶著馮夢龍的小說本,千里迢迢慕名而去,令他難卻盛情。少了切身的感悟,陳亞先剛開始編這個戲,使的純粹是專業編劇嫻熟的匠心和技術:將情節刪繁就簡,並在形式上巧妙地嘗新,例如把兩三個傳統戲的折子原汁原味地放進戲裡,呈示輪迴的夢境,新寫的部分,則爲那時落成不久的國家戲劇院量身打造魔幻、現實交錯的情節,來展現地獄、人間的多層次表演空間。不過,這些對陳亞先來說,都只是技巧的琢磨,他更看重的,是拿什麼換觀衆的淺層和深層共鳴。寫了段時間,直到他從故事裡提煉出一個主題,亦即:「知識分子常自命才高八斗,可以扭轉乾坤,其實,縱然渾身是鐵,又能打幾口釘?」他才覺得這個戲不再「違心」,也才具足了征服觀衆的戲劇張力與思想分量。
基於這樣的認識,一九九三年他首次發表這個劇本時,取名《閻羅夢》,而八九年寫二稿時,就改以《天地一秀才》爲名。或許是還沒想透徹,或許有意保留和主演單位討論的空間,這一稿他寫出兩個不同版本的結局,一爲主人翁司馬貌夢醒後,因頓悟人世而隱居,一爲繼續求官。之後,《天》劇便如此懸而未決,直至現在,才由國光劇團以《閻羅夢》之名,落實於台北的國家戲劇院。爲了陰陽平衡和劇團演員條件的考量,《閻》劇由台灣的青年編劇沈惠如和藝術總監王安祈修訂,加重了女性的角色和心境,司馬貌何去何從也由王安祈代爲抉擇,由此,全劇的題旨似乎更翻上一層,而爲「生命長河是由一代接一代的循環重複所構成的」。這也是爲什麼王安祈一再強調《閻羅夢》的編劇只有陳亞先一人,陳亞先卻連稱「王安祈做了大量的工作,功不可沒」的道理。
(本刊編輯 施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