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微笑》讓我們看到創作者對自己的憐憫與溫情,
最終陷入一種自我沉溺的困境,或許這可以被轉化為表演的魅力,
但對必須保持冷靜批判(critical)的編導來說,就會是一個極為嚴重的問題。
雖然往日時光並不必然美好,雖然懷舊的情愫並不總能撫慰人心,但人事過往的回憶,在加上時間的襯底修飾之後,似乎都會顯得朦朧而令人嚮往;在整體社會(包括表演藝術界)一片低迷的氣氛中,任何能將我們的思緒帶回「往日好時光」(the good old days)的人或事,也幾乎保證能給我們極大的想像與期待空間。在這種讓人醺醺然的氛圍中,像《永遠的微笑》這樣的「真情製作」,加上金士傑長久以來在劇場界的形象,自然能夠引起圈內人士與一般觀眾的高度重視與期待。
因此,在《永遠的微笑》的節目單中,我們可以看到包括表演工作坊藝術總監賴聲川在內,幾位本地頗為知名的戲劇創作/評論者的「深情推薦」,對金士傑的專業素養、面對藝術的真誠態度、和作品的真情實意大加讚揚。筆者對於這幾位先進的論述絕無異議,金士傑對於本地劇場的價值與影響(legacy),將來也自有史家作更為客觀的論斷,毋庸筆者贅言。但從《永遠的微笑》的演出來看,對於永恆命題的執著省思,對於角色的真摯情感,對於戲劇傳統的堅持不懈,雖然都有其不言自明的價值,但這些價值並不能被輕易地轉化或等同為製作的品質,或令人滿意的欣賞經驗。
戲劇動作牽強疏漏
真誠的態度令人期待,但之後的失望卻也令人更難以接受。
為了一個由神秘大亨季韋所舉辦的「永遠的微笑」攝影大賽,王大可的模特兒經紀公司邀請曾經是公司台柱的攝影師何來,為旗下的眾多模特兒拍攝參與競賽的照片。在拍攝的過程中,對女性一直敬而遠之的何來,被逼著面對自己黯淡的童年,與父母的關係,最終體認到自己對女性的恐懼,真正是源於對母親的依戀不捨。另一方面,王大可的女友兼資深模特兒杜沛倫,原來竟是季韋早年離家時所遺留在家的女兒,攝影比賽的真正目的,也只是季韋請求女兒原諒的一種姿態。
《永遠的微笑》最主要的問題,其實在於戲劇動作的發展多有牽強與疏漏之處,角色關係的建立,也缺乏足以說服觀眾的情感深度或邏輯合理。季韋主辦的攝影大展比賽,除了給本劇一個還頗能動人的標題(《永遠的微笑》),給最主要的戲劇動作──何來對母親的回憶與追尋──一個太過簡單的存在理由(raison d’etre)之外,與劇中人物的生命歷程與回憶幾乎毫無牽連。表面上,劇中所有人都和這個大賽有關,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發展和大賽真正相連,在整個拍攝的過程(也就是角色應該隨之有所發展的過程)中,我們也看不到角色自身或與他人關係的改變。杜沛倫對王大可的容忍,她和季韋父女關係的衝突,在情節發展上缺少足夠的線索或暗示,最終的和解也就顯得刻意。風塵女LuLu、小家碧玉馬惠芳、和老大姐杜沛倫之間的女性情誼,和她們對於何來的信任與疼惜,太過理所當然,只能表現出編導者對於女性特質(femininity)的刻板認識,和男性編導者的自我中心──無論她們和她的關係為何,他身邊的所有女性都能相互尊重憐惜,並且共同尊重男性的中心地位。何來與王大可的關係,就像靈魂與肉體的對比一樣明顯簡單,但也少了讓人玩味的曖昧趣味。
母子關係細膩動人
但如果我們將攝影大展的空殼剝除,將劇中週遭相關或不相關的人物排除,或不管有關性別、母性、人倫的種種辯證,劇中最具戲劇張力,在情感上也最為飽滿的是何來與母親的關係。從「天與地」的捉迷藏遊戲,母親對父親情話/情書的美好回憶,到最後一步步走進大海的歸宿,在尋常的隅隅私語中,在細膩的眼神與身體動作裡,在何來父子一段巧遇與衝突的場景對照之下,我們看到一對可愛的母子,努力地在自己無法掌握的生命情境中,試著填補情感和自我的空虛感。導演對於這幾段場景的處理,無論是節奏、演員的相對關係、或者情感的張力,都有極為細膩動人之處,令人動容。相對而言,何來母子的動人情事,卻也更彰顯出其他人物的膚淺,和戲劇動作的零碎混亂。
對編導金士傑而言,有關「母親」的永恆命題,和藝術創作與愛的本質一樣,是純然主觀的,是不言自明的,如他所言:「美的盡頭,就是天倫。」但就戲劇的表現來看,這種對人性、藝術、生命的單純、甚至是非常天真的信念,如果缺乏形式的撐持,沒有真實人物與情節邏輯的建立,就會像《永遠的微笑》一樣,讓我們看到創作者對自己太多的憐憫與溫情,最終陷入一種自我沉溺的困境。對一個表演者而言,放縱自己在角色當中沉溺,或許可以被轉化為表演的魅力,但對必須保持冷靜批判(critical)的編導來說,就會是一個極為嚴重的問題。
典範也還需要批判
對於導演這樣的困境,即使以藝術創作或認知情愛的主觀性作為理由,也是不足的。所有的藝術創作都是創作者個人主觀意識的產物,但形式與風格的建立,卻非主觀一詞所能完全涵蓋。如前述在《永遠的微笑》實際的呈現裡,與編導的主觀認知之間,存在著一些非關主客觀分別、非關誠實執著、非關情感真偽,但絕對是可以客觀判別的落差。這樣的落差,使得《永遠的微笑》成為一個讓人有些尷尬的作品:一方面,編導金士傑的對專業的認真執著,的確可以讓我們更加看清楚當代許多劇場創作者,甚至包括所謂的文化工作者,假藝術文化之名營謀私利、媚俗偽善的醜態;另一方面,我們卻又無法不去正視《永遠的微笑》在編導演方面的許多問題,包括幾個主要演員在表演方面的水準落差,和對其中幾個女性角色刻板的描繪。
《永遠的微笑》演出結束之後,滿場的觀眾(包括筆者在內)還是以掌聲給了演出者極大的鼓勵與支持。對筆者而言,這些掌聲最重要的意義,是表達了對金士傑的感謝──為了他在表演方面所建立的典範,為了他給許多後輩極大鼓勵的美好形象,也為了他滿足了劇場觀眾某種懷舊的美好情緒。但就編導創作而言,或許他最需要的,其實是一雙不乏尊重、但也充滿批判挑釁意味的眼睛。
文字|陳正熙 國立台灣戲專專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