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瑛娟過去縱然標舉自己的美學品味與姿態,仍能表達出她對人物、社會的觀感與情感,作品中的冷靜反省與抒情關懷讓人難忘。但是時至今日,在劇場中要表達的東西還不成系統、動作與構圖陷入重複的模式,徒然留下姿態與眼神,顯得有些荒涼。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動作》
10月19〜21日
台北皇冠小劇場
近來導演魏瑛娟一直在劇場作品中實驗與創作「身體的語彙」──運動(movement)、表情、身型、構圖與聲音取代了情節、語言、動作(action)這些戲劇慣用的元素,但又一直小心翼翼地與舞蹈保持距離,避免精準劃一的運動與連貫流暢的節奏,以使劇場的「戲劇」效果不致留失。但是存於導演意志中的「身體語彙」畢竟是抽象的,爲了使參與創作的演員、設計者與觀衆有所依恃,導演便提出一個其他領域的文本代替劇本作爲提示,如之前使用過《聖經》〈啓示錄〉提及的意象而創作了《666著魔》,這次演出使用了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文學理論講演《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從這次援用的文本與作品的關係,筆者看見了幾個有趣的點:捨棄語言的劇場爲什麼非要以專注討論語言的文本爲「題」?曾爲共產主義信徒的卡爾維諾的腦袋瓜,如何在散發資本主義中產階級氣味的劇場中開出一朵鮮豔紅花?
題旨與内容的關聯不明
雖然導演在演出手冊中說明道:「卡爾維諾談議小說技巧談議文學創作的元素談議word,我依樣炮製談議肢體技巧談議身型創作的元素談議movement。」但是我認爲卡爾維諾這本文論翻譯成戲劇或舞蹈的語彙,就是在講主題、節奏、語言、結構,他以自已涉獵的典籍重新說明,並安上「輕、快、準、顯、繁」等標題,導演要炮製的如果不是書中特別提及的例子與意象,那麼這本《備忘錄》要強調的精神不就是每一個劇場導演與編舞家該做的準備功課嗎?這齣戲是要向大師致敬嗎?還是要揭示一種新的劇場實驗?筆者無法從演出的內容找出一條清楚的線與其援用的文本來串連。
當然,並不是每一個劇場導演都能像魏瑛娟一樣,認眞地想到這些古典而龐大的議題。我們看到很多劇場作品很「輕」,卻也是眞的輕薄飄搖,沒有反襯出重量的深刻;我們看到很多劇場作品語焉不詳、亂箭齊發,創作者毫無精準敘說的能力;我們更常被一些戲催眠,因爲創作者把節奏的氧氣從劇場帶走了。而魏瑛娟想從劇場的「方法論」下手,再做一次「練習」,這在態度上是很謙卑、自覺的。只不過,在文本與劇場的傳譯過程中,除了前述不夠貼切的問題外,形式造成本質的斷裂終究無法免除。
形式造成本質的斷裂
例如,以演員的身體與表情表達鳥一般的輕盈,畫面與動作都頗好看,也能感受到演員呼吸與肢體的自在熟練,但由於其自成一段,沒有上下脈絡,沒有意象隱喻,便覺得如此「輕盈」顯得太過單調──舉一個例子來說,若以中文「浮光掠影」來形容「輕」,文字所散發出來的意象十分生動活潑而直接,人們從閱聽到知解到完成想像也是很快速的,從其散發出來的聯想也可能很豐富。但是在這次劇場中看到的就比較有限、印象也比較薄弱。其他如三個演員玩眼神、指間傳遞訊息的「遊戲」,以及每個人依序使出把戲讓其他人模仿的動作與表情,也沒有特別新鮮而有趣的光芒。因爲零散(就放置在這齣戲的位置而言)與重複(就導演與演員一路合作的歷史來看),將魏瑛娟及其演員與設計者向來能在劇場中攫獲觀衆目光的特殊魅力打了折扣。
異化美學.雅痞風格
魏瑛娟領軍的「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在劇場中的魅力,大致來自兩個部分:以音樂、視覺奪人耳目,以及資本主義下的城市雅痞風格。前者恰是台灣劇場界比較欠缺的美學經驗,看過日本、法國等地劇場作品的觀衆,一定會深受其張揚卻精緻或是低調卻強烈的劇場音樂、舞台美術與角色造型的演出所震撼。魏瑛娟慣於以異化的方式呈現這幾個部分的美學,將已然跨進黑盒的觀衆徹底隔離於現實生活之外,進入她所營造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人物打扮出異於你我平常所梳理的造型、將平常慣用的工具另做他用、操弄著異於平常人所說的言語與聲音、比劃著經過設計卻意義曖昧的動作……,但是它們的內在脈絡與外顯風格是謹愼統一的,故而形成一種美學。日常用品與語言動作經由異化入戲而有了詩意,異化的語言動作放置在寫實的情境中也成就了詩,導演操作這兩項技巧以吸引我們注意、入戲或儆醒。
導演歷來所使用的劇場元素,如一把西班牙式的單人椅、一組義大利風格的不鏽鋼馬桶刷、新銳設計師蔣文慈的不對稱剪裁衣裙、華麗的電子樂器合成古典音樂、演員仿時裝秀模特兒的酷眼神與站姿、演員乾淨而富諧擬意味的動作和聲音語言……,在在透露出城市雅痞的消費美學與裝飾姿態,戲中人物或哀戚垂淚或痛苦扭曲臉龐,或輕盈媚笑或縱情狂叫,都是經過設計醞釀的「身體演出」,好像總與情感、靈魂隔層什麼,像極了雅痞不動眞情地穿梭在城市中的模樣。
裝飾與反諷
而這次演出,劇場中掛著一幅合成卡爾維諾耳際別著一朵紅花的大海報,叫這麼一位雖然終究退出共產黨但仍以社會主義思想深刻關懷人類(見其作品《馬可瓦多》)的作家,看著這場以他著作爲名的演出,他可能也會覺得自己在其間的「裝飾」意味濃一些。此外,則讓筆者產生一層反諷(irony)的聯想。
以前,筆者肯定不會覺得如上的兩相映照有什麼嘲諷意味的,因爲魏瑛娟過去縱然標舉自己的美學品味與姿態,仍能表達出她對人物、社會的觀感與情感,作品中的冷靜反省與抒情關懷讓人難忘。但是時至今日,在劇場中要表達的東西還不成系統、動作與構圖陷入重複的模式,徒然留下姿態與眼神,顯得有些荒涼。
微言有時盡,大義何處尋?
就算略去人文主義的命題專注於身體語彙的開發,導演向有的慧黠精準也迭生變數,例如演員一直不說話不發聲時,動作的表演都還算流暢宜人,到了有一場必須出聲、似乎在模仿鳥鳴的段落,演員的聲音矯揉裝小,聽了很覺尷尬。另一段演員跑去和現場演奏的佐藤香聲互動,後來又回到劇場中央排成一列各表演一段,有人演得比較精采,有人表演得很冷(冷場),尷尷尬尬地一時收不了尾,直至音樂響起轉到下一段芭蕾動作的練習,才終於「回暖」。
導演運用了一些手法來打破、建立我們的幻覺,如演出前觀衆已然進場,工作會議還在角落進行、演員在台上暖身、工作人員踩梯子在調燈,以及中場演員狀似尿急跑去廁所,後來又甩著濕答答的手重新歸隊演出。這些小小的設計其實沒有起什麼作用,觀衆還是只用眼睛參與,沒有因爲這些中斷(break)而與「台上」的演員、燈光、導演發生親暱感,繼而去發展與其他觀戲經驗不同的舉措。或許,導演因爲小說家將他的創作理論大量且客觀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啓發了她這些幕後環節「現身」的設計構想?
很遺憾地,這次導演藉著作品所呈現的一切,筆者可能無法「記得」太久。或許這個時代只要求一個片段、一種氣味、一個眼神,甚至是一件衣服留下強烈印象,但是用劇場書寫備忘錄,畢竟要能深深嵌入人心、搖撼魂體啊!魏瑛娟過去的作品曾經像一則寓言、一篇連綴的詩,甚至是一個段落自足意象飽滿的MTV影片,藉由這些累積才讓大家見識到了她的劇場才華。但是至今看到導演太過相信視覺效果與畫面印象帶來的價値,反而期待她能再挖掘身體語彙的豐富敘事能力,而不是愈來愈內縮的「純粹澄淨」。
文字|蔡依雲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