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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士傑(左)與顧寶明在果陀十五週年記者會中合影。(林鑠齊 攝)
戲劇

藝術和友誼的戰爭

談法國當代劇作家雅絲米娜.黑札的ART

這篇劇本之所以轟動世界劇壇,是因為它觸及了觀眾的敏感點:評價當代藝術的困難。角色、循環故事及語言的抽象化使本劇非常適合演員、導演根據各地的文化與地理背景來革新舞台演出。演員們應邀以他們的怪癖及插科打諢來填滿這個空虛的結構。導演幾乎無法提出一個反駁劇本所暗含論點的演出,只需依照輕鬆喜劇的角色類型,以最好的方式使用它們的身體性,來刻劃人物類型上的細微差別。

這篇劇本之所以轟動世界劇壇,是因為它觸及了觀眾的敏感點:評價當代藝術的困難。角色、循環故事及語言的抽象化使本劇非常適合演員、導演根據各地的文化與地理背景來革新舞台演出。演員們應邀以他們的怪癖及插科打諢來填滿這個空虛的結構。導演幾乎無法提出一個反駁劇本所暗含論點的演出,只需依照輕鬆喜劇的角色類型,以最好的方式使用它們的身體性,來刻劃人物類型上的細微差別。

果陀劇場ART

12月25日起

台北國家戲劇院等

能讓觀眾立即且熱情的接受,並產生深遠影響的編劇創作,不僅可以具有形式探索與作品深度,並且能與娛樂性戲劇,尤其是通俗喜劇(théâtre du boulevard)連結在一起;法國當代劇作家雅絲米娜.黑札(Yasmina Reza)的ART(1994)即為一個佳例。這篇劇作固然因為巧妙的當代藝術主題與對它辛辣的嘲諷,而獲得近年來世界性的商業成功,卻算是一齣深具挑戰性與革新意義的作品,其精細的編劇結構──宛若「賦格曲」的藝術──值得我們矚目(註1)。

三元組合、多元角度

本劇共有十七景,約可均分為三個段落,清晰地標出戲劇行動的進行:第一段集中描寫兩名主角塞爾吉(Serge)與馬克(Marc)的根本對立,說明主要衝突。第二段進一步確認這個衝突,儘管經過伊凡(Ivan)笨拙的斡旋,而馬克決定改變態度。第三段標示立場的強硬與和解的不可能,結束於第十六景裡朋友們的不和;單單描繪三名主角對抗的這一景,就佔了本劇篇幅的一半。儘管穿插了獨白,整齣戲的情節還是採用傳統的戲劇結構。因為三個分不開的朋友及由三段清楚時間組成的情節結構:較量/調解失敗/對抗,本劇的架構可謂三元組合。

全劇故事以線性、簡單且毫無曖昧的方式敘述,大意如下:塞爾吉買下一幅非常昂貴的白色圖畫,引起他的朋友馬克的憤怒和不解,雖然伊凡鼓足調解的幹勁,此畫仍導致兩人激烈的爭執。為了恢復和平及友誼,塞爾吉邀請馬克用氈筆在珍貴的畫上畫圖。然而塞爾吉早知道氈筆的油墨可洗去,因此便相對地化去他和解的舉動。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當代藝術的美學與商品價值無法評判。藝術總是把我們的世界觀及生活捲入,揭示並擴大個體之間的緊張狀態和誤解。結局時幡然醒悟:我們擦去一切,回復原狀,重新開始。藝術沒有客觀價值;友情建立於小謊言上。這是痛苦的看法?亦或狡黠的幽默?由各位自己去判斷,每個人有他自己的美學和人性真理。

雙重原則、多重詮釋

ART的編劇結構依循雙重原則:角色對話的戲劇原則與角色獨白的敘述(史詩劇場)原則。從對話形式到獨白形式的轉變方式突然且出人意料,好像表演者在認為適宜向觀眾和自己解釋問題的狀態時,決定中斷表演。這些獨白的性質非常獨特──既非演員的旁白,亦非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秘密告白,而是自我的微型演出,有點像丑角的角色向觀眾和自己表演,誇張表達,強調對問題採取的立場,也暗示將來的情況,猶如窺伺自己的反應。相對於較傳統的戲劇對話形式,獨白插入語乃對模仿(mimesis)的短暫質疑,也是形式探索的跡象。在這篇作品裡,作者表現了調和數個編劇法與文體的能力:對話的模仿編劇法與自省、諷刺,近似滑稽模仿(parodie)的前衛編劇法。這般古典主義和前衛的結合令人驚訝,但是在法國當代戲劇寫作中並不罕見;譬如戈爾德思(Bernard-Marie Koltès)、科爾曼(Enzo Corman)及施米特(Eric-Emmanuel Schmitt)。

劇中三個角色(塞爾吉、馬克和伊凡)實際上代表了我們面對藝術和生活的三種態度。塞爾吉是繪畫收藏家,能為一幅畫傾家蕩產,但假裝精通、驕傲,對自己太有信心,是「任憑當代藝術愚弄」(註2)冒充高雅的人。馬克是工程師,被真理困擾的科學工作者,誠實地追尋藝術和友情的意義與價值,但「尖刻又討厭」(24),好鬥且帶著優越感。伊凡雖然寬容、開朗、滿懷誠意,但對於藝術和友情都無所謂。他們刻板又矛盾的行為,宛如當代意大利藝術喜劇(commedia dell'arte)裡角色的舉止:塞爾吉好比多托爾(Dottore)博學而可笑;馬克好比卡皮坦(Capitan),愛誇口、好鬥但三心兩意;伊凡好比阿爾勒蓋(Arlequin), 得人心、隨和但愚蠢,服侍兩個主人的僕人,沒有主見,永遠準備要跟隨別人和挨打。

這三人組亦體現了大眾面對藝術時常見的三個態度,尤其是在面對當代藝術的時候;塞爾吉盲目崇拜當代繪畫的某些潮流,心滿意足地接受怪誕,不但為了趕時髦,也是受到利欲趨使,只因為畫家安特里歐思(Antrios)的作品乃是極好的投資對象。

馬克全盤拒絕現代藝術,認為當今作品根本是個欺騙,而這個「傳統男生」(21)對現代美學標準感到困惑。就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意義來說,他的品味「中等」,從他收藏的卡爾卡松(Carcassonne)的寫實風景畫可為證明。伊凡顯出大眾化品味,簡單而隨和 (「我不喜歡……但我不討厭這幅畫」(24)),好像他要抵消他兩個朋友的正面與反面激進立場。他對繪畫的喜愛,透過畫了「他在壁爐上的劣畫」(43)的父親的回憶,情感動機大於美感動機。這三人組體現同一個人的三個面,每個人都經歷過狂熱崇拜、懷疑及冷漠的階段;雖然這些立場皆過於刻板、誇張諷刺,與真實生活中人物的立場不符合。這齣戲以輕鬆、巧妙、娛樂又挑釁的方式提出了一篇真正的現代美學論文。儘管無法由三個主角體現完整的美學答案,相反地,他們代表了我們面對當代藝術的三個主要態度:樂趣、挫折與寬容。

剖析友情的本質

至於劇中的友情主題男性情誼是否有些特殊?當然,友情在本質上便是要求嚴格的,但是在這裡它是如此地不通融而排他,使它變得專橫起來:「我們絕對不能任憑朋友不受監視,應該要永遠監視朋友。」(54)然而,這個狂怒的專橫有它的積極面。馬克是個忠實的朋友,真誠地擔心塞爾吉失去控制,他的友情拒絕伊凡的好意與漠然。對他而言,在友情中,一切真理都可以說,即使它威脅到友情本身;他擔心的問題在於塞爾吉是否會因為這般的購買習慣而步向毀滅……伊凡認為不會,他們應該相信他的理性。伊凡代表了友誼的一個比較傳統、寬容的看法,只有他真正表現出喜愛其他兩個人,以至於願意接受小丑與出氣筒的角色。至於塞爾吉,他接受馬克「摧毀」畫作以證明他友誼的手段是虛偽且粗俗的,這種做法遲早會傷害,甚而終止他們的關係。

此外,這個可疑、平庸的男性友情建立於三個朋友對女人的幾分鄙視上。這齣劇裡沒有女人出現,而且她們的形象有點負面:每個人批評另一個人的女人,沒有人替過去或未來的妻子或女友說句好話。

實際上,正如本劇裡滑稽模仿十七世紀法國著名悲劇作家哈辛(Racine)代表作《菲德爾》Phèdre中詩句(第一幕第三景第二百六十九詩行)的台詞:「痛苦來自更遠的地方。」(32),這個圖畫事件不過是揭露了三個男人的深刻危機──每個人都會面對過往失敗的中年危機時刻。古羅馬演說家及哲學家西塞羅(Cicéron)對於品味、性格及友誼關係的評論因此得到證實:「不同的性格產生不同的品味,由此造成友誼的疏遠。」

傲慢與溫柔的混合

無論就整部作品或細節而言,本劇的聲音結構都近似賦格曲。每個聲音皆有它的位置,壓倒其他兩個聲音後一會兒後便消失。佔優勢的聲音能增強或減弱音量,往後退,有條不紊地反對其他人的論據。文體不斷地往那個每個人依次努力要達到,卻從未明確地佔上風的「點」前進。它傾向於省略、中斷、剪接。再者,把對話及獨白的反省相對照,這齣劇突出了對比,造成了對位法與複調音樂的效果,同時並使論證形成對比──有時詞對詞,更加強了賦格曲特有的模仿效果。

本劇的另一個風格特色是流行的語言,角色的表達方式非常「當代」,正是九○年代時興的說話及爭論方式。這個時髦效果使ART的話語充滿巴黎風味 :傲慢與溫柔的混合,而作品的詞彙則具有中產階級的特色。

本劇不像戈爾德思、拉高斯及「法國新小說」作家莎侯特(Nathalie Sarraute)驚人的原創編劇藝術,也不像過於簡單化的通俗喜劇。它是一齣「大眾」劇本,容許一些實驗比如打破對話模仿錯覺的插入語,只要它們不損害到故事,不糟塌「大眾口味」與天真讀者的樂趣。

意涵抽象、票房成功

ART因為混合了通俗劇和前衛劇、社交界的輕浮和形而上學的不安、知識分子主義和反知識分子主義,使各國的劇評心情紛亂,影響了作品的接受情況 ;尤其是在法國,因為他們習慣區分文種、筆調及風格,也有人責備雅絲米娜.黑札對當代繪畫充滿仇恨的批評。無論本劇形式的意識形態問題──前衛的通俗喜劇抑或通俗、後現代化的前衛劇,及其對當今品味的迎合──懷疑主義、不問政治與對知識分子的批評,ART屬於法國機智通俗喜劇與知識分子諷刺作品的傳統,及法國劇作家阿努義(Jean Anouilh)或施米特的派系。

這篇劇本之所以轟動世界劇壇,是因為它觸及了觀眾的敏感點:評價當代藝術的困難。劇名之所以加上引號,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安特里歐思的圖畫到底是不是「藝術」?角色、循環故事及語言的抽象化使本劇非常適合演員、導演根據各地的文化與地理背景來革新舞台演出。演員們──在台灣是金士傑、顧寶明和李立群──應邀以他們的怪癖及插科打諢來填滿這個空虛的結構。導演幾乎無法提出一個反駁劇本所暗含論點的演出,只需依照輕鬆喜劇的角色類型,以最好的方式使用它們的身體性,來刻劃人物類型上的細微差別。有人為雅絲米娜.黑札為演員及舞台寫作的方式感到慶幸,也有人可惜文本無法容許導演詮釋的批判與變動,因為它充滿了意義,強烈掌控了對其涉及的主題。無論如何,ART的作者根據穩定與簡單的原則創作,贏得了大多數觀眾的支持,並且得到偉大演員們演技的詮釋,彌補了劇本抽象化的貧血,因而成為當代最為成功的編劇和舞台表演之一。

文字|蘇真穎 法國巴黎第七大學法國文學系博士班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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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本文主要參考資料﹕ Patrice Pavis,“Yasmina Reza - 《Art》,ou l'art de la fugue”, in Le théâtre contemporain-Analyse des textes, de Sarraute à Vinaver  , Nathan, Paris, 2002.

2.Yasmina Reza,《Art》, Actes Sud - Papiers, Arles,1994, p.26. 後續的劇本引言直接以括號註明原始出處的頁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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