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風的使用,能把一場「現場」表演硬生生變成了「轉播」;而我們的節目單,總是不脫畢業紀念冊的格局。大家都能理解,「專業化」不等於「商業化」,「商業化」也不等於「粗俗幼稚」。但是在耳朵飽受麥克風轟炸、眼睛看著同樂會般的節目單時,我實在不曉得我們講究的劇場專業到底反映出什麼。
國內劇場日益邁向「專業化」的同時,有兩項習慣卻日趨惡化。
一是麥克風的使用。微型麥克風,從小蜜蜂到小螞蟻,越來越為演員所仰賴。當我們走進劇場,以為是看一場貨真價實的Live表演,但是幕啟燈亮,演員一張口,聲音卻來自兩側喇叭,金屬之音震耳,彷彿在演雙簧。觀眾接受訊息、投射認同的方向混亂。麥克風,把一場「現場」表演硬生生變成了「轉播」,經過放大的音量與尺寸如常的演員能量之比例懸殊,簡直把一場全方位表演變成了層次平板的廣播劇。
在國外,千人上下的劇場,甚至像亞維農的露天劇場,基本上沒人使用擴音設備。連這樣的空間都無法駕馭的演員,不必談上台表演。除非是必須與電音樂團抗衡的音樂劇,或是特別要在音質轉換上大做表現(如羅伯‧威爾森的劇場作品),才有使用麥克風的需要。
八○年代的台灣基本上還算注重演員訓練,或至少在觀念上尊重這個專業標準。從藝術館到國家劇院,演員全都親「聲」上陣。然而近十年來,不少由影視歌唱界跨界的演員上了舞台,演技有優有劣,但卻讓製作單位為了「拯救」演員音量的問題而用上了麥克風。一人用,所有演員就得跟著用。風氣消長,連專業劇場演員擔綱的演出聲音都開始「膨風」了。大家不但沒利用這項設備嘗試聲音變化的藝術,甚至連擴音分寸都拿不準,音量寧大勿小,唯恐high不過熱門演唱會似的。
使用麥克風的優勢是,演員的一謦一欬都可細緻傳達;相對的,麥克風若非裝在額頂頰上,有礙觀瞻,就是藏在胸前領口,動輒碰出噪音,限制了演員的動作。國內劇場長期輕忽聲音與口白的訓練,麥克風的濫用只是治標,而且損多於益。演員若無力直接跟觀眾溝通,乾脆把表演也拍攝放大,讓電影全盤取代劇場算了。
麥克風的使用是於今為烈,另一項問題卻是由來已久,那就是我們的節目單文化。雖是小事,但積非成是也反映出我們劇場觀的層次。
在國外看演出,基本上節目單有兩種。一是印成單張贈送,上面只有演職員表,頂多再加上幾段內容陳述。另一種則是印成資料書出售,除了有主要創作者和演出者的簡介、圖片,更多分量是劇本或歌詞的刊登、作品相關背景的分析;如果是經典劇作,必不可少的還有由戲劇顧問(dramaturg)撰寫的,本次演出的詮釋觀點,乃至演出史的尋索、劇作家的研究、演出主題在其他領域──文學、美術、音樂、電影等等──的對照(如前幾年英國國家歌劇院ENO製作華格納歌劇時,節目單便採用了王家衛《東邪西毒》的人物、造型作為現代神話的旁證)。換言之,觀眾買了這樣的節目冊,能夠和看到的演出反覆印證、深入對話,也落實了劇場作為社會人文教育的功能。
然而我們的節目單,佔據最大篇幅的往往是參與者的大頭照和感言,感言內容上焉者就這齣戲的主題各人隨興發揮、下焉者則是「阿明、小哥,我好愛你們!」或「這次排戲過程我真的收穫很多、也感受到自己的不足……」,總之不脫畢業紀念冊的格局。觀眾把大家的畢業紀念冊買回家,不見得不甘願或沒樂趣,卻難免有一種「你們抱頭痛哭,我卻置身事外」的感受。難道是覺得觀眾對更深入的內容不感興趣、還是創作者連自己也不感興趣?
在觀念上大家都能理解,「專業化」不等於「商業化」,「商業化」也不等於「粗俗幼稚」。但是在耳朵飽受麥克風轟炸、眼睛看著同樂會般的節目單時,我實在不曉得我們講究的劇場專業到底反映出什麼。
文字|鴻鴻 劇場及電影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