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偶戲館」館長羅斌,因為從小聽身為遠洋船長的祖父說航行東方的見聞,促成了他日後學中文、到中國留學,甚至來到台灣構築他的偶戲大夢。台灣的傳統「尪仔」,則在他融合東西故事與現代劇場手法的創作中,展現了新生命。為什麼願意駐留在台灣這麼多年?羅斌覺得,其實在荷蘭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情,但是亞洲更適合他。而他尤其喜歡台灣的「吃」,他相信「台北的藝術家在廚房上班」。
七百年前,年輕的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懷著他父親從東方帶回的動人見聞,踏上了東行之途。根據他二十四年漫長歷險著成的遊記《東方見聞錄》,不僅爲西方揭開神秘中國的面紗,更為文化移民留下歷史足跡。
七百年後,這段「馬可波羅東遊記」被搬上偶戲台。金頭髮、藍眼睛、大鼻子的布袋戲偶,開口卻是正港閩南語,配上南管樂音嘈嘈切切,一場東西方文化混血的航程,就在不到一百二十公分寬的迷你戲台上揚起了帆。戲台下,催生這齣戲的,正是和馬可波羅一樣,從小在祖父影響下,對東方文化懷有憧憬,遠渡重洋到台灣的「阿逗仔」——荷蘭人羅斌(Robin Ruizendaal)。
遠洋船長祖父,造就羅斌東方夢
羅斌是「大稻埕偶戲館」的館長,落腳台灣將近十四年,除了長相之外,他講話的方式、飲食習慣、生活型態無一不是十足台灣人的味道。問他何以離鄉背井,千里迢迢跑到台灣來作偶戲?羅斌說,他的祖父是個遠洋船長,專跑印尼、爪哇、日本、中國航線,從小聽祖父談起這些地方,「天方夜譚」式的異國風景,使得他對亞洲國家的文化和旅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祖父會寫幾個漢字,這些文字對小時候的羅斌而言既神秘又美麗。
大學時代,羅斌進了荷蘭萊登大學啃了四年的中文,從孔、孟、唐詩、宋詞、元曲,他讀得滾瓜爛熟,但等到他大學畢業,前往廈門大學的人類考古學系就讀時,他才發現學了四年的中文,到大陸卻完全聽不懂中國人講的中國話,而他講的對方也完全聽不懂,對於當時沮喪的心情他形容:「像是在陸地上學游泳,下水了仍然不會游一樣無助。」然而最大的震撼還不只在語言溝通上,大學食堂的食物才真正讓他感覺什麼叫「文化衝擊」。中國菜不是應該很好吃嗎?羅斌心想,那大概是他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東西了,而且環境又髒亂,令人難以忍受。
在廈門大學就讀期間,羅斌即以偶戲研究作為碩士論文,經常奔走於泉州、漳州一帶進行田野調查,收集當地的布袋木偶戲、提線木偶和鐵枝木偶戲。在他眼中,這些戲偶通常色彩鮮豔,在灰色斑駁的鄉下環境演出,對比強烈,給他很深刻的印象。
羅斌說,大學畢業後,本來想在大陸多留個幾年,但由於當時的中國限制嚴格,外國人通常無法自由居住,再加上之後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讓他懷著傷痛的心離開大陸。而處在共產主義獨裁、壓抑氛圍下的那種情緒,竟在他回荷蘭之後一股腦地宣洩開來,他突然得了怪病,四、五個月不能走動。
在台北構築「偶戲大夢」
之後,羅斌順利申請到英國牛津大學的獎學金,指導教授建議他要到福建之前,一定要先到台灣鄉下看一看,因為傳統偶戲在大陸很多東西都失傳了,反而台灣保留得很完整。就這樣,羅斌首度踏上台灣的土地,他很快地感受到這塊地方的自由開放,人民的熱情友善,那是一九九一年。
「從高速公路靠近台北,我慢慢進入一個水泥叢林,光禿禿的水泥牆和變色的瓷磚迎接著訪客。台北並不想以大道或創意的建築讓初訪者驚嘆。它像一個踩著拖鞋,穿著從夜市買來的T-shirt招搖走著的城市。台北也像是個便利商店,在光亮日光燈下,它會給你所有需要的東西,親切而沒有裝飾。」這是羅斌對台北最初的印象,整座城市怪醜的、有點亂,不過也因此「很好玩」。
就在這座沒什麼美感的城市裡,羅斌一面築起他的偶戲大夢,一面開始和台灣的文化現實打交道。
愛偶成痴的台原基金會董事長林經甫透過偶戲工作者江武昌的引薦,與羅斌一見如故。羅斌表示,台原基金會原先找他籌設「台北偶戲博物館」,但與台北市政府開會開了一年多,卻沒有任何成效,「很多人會說,我們很關心台灣文化,但卻什麼都沒做,讓人感到相當挫折。」羅斌感慨地說。
「台北偶戲博物館」一案流產後,羅斌便和另外三個朋友一人出資十萬,並在林經甫的資助且捐出千件個人收藏戲偶,另起爐灶,在迪化街設立「大稻埕偶戲館」。
偶戲館租用的是一間舊式洋樓,完全不是想像中的博物館規模。走進不足十五平方米的館內,才感到這小小的世界異常精采,迎面是表演木偶戲的小舞台,左右兩面牆從上至下佈滿布袋偶、傀儡戲偶、皮影戲偶、面具布袋偶、提線偶、歷史圖片等。今年農曆七月,羅斌更應景地在館內搭建「鬼屋」,展出十九世紀中國陝西省皮影,其中「目連救母」裡陰間鬼魂腸穿肚爛的驚悚皮影畫面,讓人怵目驚心。
林經甫認為,不少西方人是因為東方的異國情調而對東方文化著迷,但羅斌在他眼中卻很不一樣,多了一份讓他認同的東方特質,在他洋人的外表下有著東方的靈魂。長期進行偶戲保存與推廣工作,林經甫深知傳統偶戲圈的派系角力問題,如果要有個人來整合組織這門藝術,最好是個無派系色彩的圈外人,而羅斌的背景銜接東西方文化,正好為這個跨文化的世代,注入多元文化的包裝和技術,使偶戲在二十一世紀重新活躍於戲台上。
在羅斌的經營下,戲館傳承大稻埕一個世紀前國際貿易的精神,讓台灣偶戲以古今交融為媒介與世界舞台接軌。偶戲館推出的劇目如《馬克波羅》、人偶同台的《秋夜梧桐雨》、演繹台灣民間童話的《老鼠娶新娘》等, 均是常在歐洲各地演出的劇碼,去年十一月陳總統赴巴拿馬之行,羅斌也隨行,並在國宴上演出《老鼠娶新娘》。
帶著台灣的布袋戲偶,羅斌每年都有許多大計畫,明年除了將赴英國南岸藝術中心、澳門藝術節演出外,最重要的就是明年十月在台北西寧北路的新館落成。新館除有三層樓的展示廳外,還有一個一百五十人座位的表演空間。多年來未能「露臉」的館藏數萬多件木偶精品終於都能一一呈現在台灣觀眾眼前。
「台北的藝術家在廚房上班」
談到文化差異的問題,羅斌認為,在歐洲,文化保存的觀念是相當根深柢固的,並且是從小培養出來的。例如在阿姆斯特丹,經市政府指定需保存的歷史建物多達七千多棟。像台北迪化街的老房子,如果是在荷蘭,會有許多有錢人想搶著搬進那樣的房子中居住。「但當我在偶戲館擔任導覽,向小朋友介紹古物時,他們的第一個反應都是這些東西很舊、很破或很不好,不過這並不是他們自己本身的問題,而是父母親給他們的觀念是:新的東西才是好的。」
「另外一個我認為是台灣文化危機的現象是,台灣人太喜歡看電視了,每天回家就是坐在電視機面前吸收垃圾,久而久之,劇場演出不是沒人看,就是為了票房,走向通俗娛樂,這是很嚴重的問題。」羅斌略顯激昂的語調,似乎讓人忘了他異鄉人的身分,反而深覺他早已和這個文化緊密貼合。
在台北生活了十幾年,羅斌學會了台語也學會了嚼檳榔,跟大多數的台北人一樣,週末逛誠品,晚上泡夜店。他喜歡台北人的熱情,喜歡光華商場的古物,喜歡台北多采多姿的夜生活,更喜歡台北的吃。他相信「台北的藝術家在廚房上班」,在台北吃飯就像一趟旅行,一場探索,甚至是一種文化奇蹟。身為一個荷蘭人,羅斌覺得,其實在荷蘭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情,但是亞洲更適合他。或許要他寫出二十一世紀的《東方見聞錄》,他端出來的將是一冊令人食指大動的「台灣料理食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