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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Ruth Walz 攝 Staatsoper Unter den Linden 提供)
四界看表演 Stage Viewer

好一個風華璀璨的感官世界!

德國劇場旅行筆記

電影╱劇場導演鴻鴻,是出了名的愛看戲,長期以來流連世界各大藝術節。去年十月,鴻鴻再度遠征德國,一個月內走過五個城市、看了廿八齣作品,包括歌劇、戲劇、舞蹈,以及來自美國、比利時的客席演出,令他大呼收穫滿滿。鴻鴻特別挑出他這次看的九齣精采演出,圖文並茂,為本刊讀者紙上導覽當今德國劇場的璀璨丰采!

電影╱劇場導演鴻鴻,是出了名的愛看戲,長期以來流連世界各大藝術節。去年十月,鴻鴻再度遠征德國,一個月內走過五個城市、看了廿八齣作品,包括歌劇、戲劇、舞蹈,以及來自美國、比利時的客席演出,令他大呼收穫滿滿。鴻鴻特別挑出他這次看的九齣精采演出,圖文並茂,為本刊讀者紙上導覽當今德國劇場的璀璨丰采!

兩德統一之後,東德風格激烈的批判現實主義,與西德細膩的人文精神合流,匯集的動力,開創了一個精采的表演藝術盛世。

觀點尖銳深刻的導演、精準又極具爆發力的演員、淹水、放火、旋轉舞台無所不用其極的設計……帶來一次次令人震動的觀戲經驗。近年德國劇場及歌劇的創新革命,已經席捲全歐,成為各國劇院競邀的客席演出,以及各大藝術節的焦點。

我每次到德國看戲,總覺待的時間不夠長,想看的戲看不完。因為德國多數劇院及歌劇院採定目制(Repertoire),每天更換不同劇碼,讓觀眾有更多選擇,也可以拉長演出壽命。二○○四年十月,我在德國度過整整一個月,在五所城市看了廿八場演出,包括歌劇、戲劇、舞蹈,以及來自美國、比利時的客席演出,可以說是近年幾趟藝術之旅中,收穫最豐的一回。

這次會選擇十月成行,主要是被碧娜‧鮑許(Pina Bausch)的舞蹈節所吸引。碧娜‧鮑許每年在舞團駐紮地烏帕塔(Wuppertal)舉辦國際舞蹈節,二○○四年的節目要在三週之內,演出碧娜歷年來的十二部作品!從早期為格魯克歌劇編舞的《伊菲貞妮在陶利斯》到近年的一系列新作,此外還邀約了國際當紅的諸多舞團,包括Rosas、終極現代、莎夏‧瓦茲、阿喀郎‧汗、約瑟夫‧納許、蠢蛋一族等,真是難得的盛事。

我一面積極展開訂票事宜,一面在網站上搜尋德國中北部各大城市的劇院、歌劇院演出內容,好填補觀賞碧娜的空檔。結果發現與烏帕塔近在咫尺的科隆歌劇院正在推出羅伯‧卡森(Robert Carsen)導演(編按:來自加拿大,當紅歐陸歌劇新銳導演,)的全本《尼貝龍的指環》,真是大喜過望,甚至因而放棄了撞期的幾場碧娜。除了趕赴漢堡歌劇院朝聖之外,就是儘量「獵取」柏林五所劇院和三所歌劇院的製作。這樣行程就滿出來了。

我帶了一書包的中英文劇本,買了一張十程的德國國鐵券,經常白天坐四個小時的火車西東往返,一面在車上K劇本,晚上進戲院看演出。除了在柏林住在朋友家之外,其他城市都是住青年旅館。有一晚在科隆歌劇院遇到一位日本老太太,她說她的專職是家庭主婦,以及歌劇迷。她可以跑遍全世界看不同版本的《指環》,並對各國歌劇導演和指揮(包括簡文彬)如數家珍。我心羨這樣有錢有閒的貴婦人,沒想到散場後她竟和我走回同一家青年旅館投宿,這才讓我真的佩服起來。看來她的生活並不真的富裕,但是每一分錢卻樂意用到最傾心的藝術活動上。

德國當然不乏觀光節目,例如漢堡的《獅子王》、柏林的《悲慘世界》和Blue Man Group,但最吸引我的,是那些不同劇院在風格獨具的藝術總監領導下,開創的不同潮流。在此選擇特具代表性的九齣,和同好分享。

 

公路上的瑪麗蓮‧夢露

茶花女La Traviata

製作╱演出:柏林國立歌劇院Staatsoper Unter den Linden

導演:Peter Mussbach

由巴倫波因領航的「菩提大道」國立歌劇院,音樂水準可列柏林三大歌劇院之冠。現任藝術總監彼得‧穆斯巴哈作風大膽前衛,在他執導之下,威爾第歌劇《茶花女》成為一個在公路上流浪的金髮美女,連身白裙和地面上螢光的分向線,一道在夜暗中熠熠爍光。

設計大師Erich Wonder的舞台,始終必須透過台前的紗幕觀賞演出,紗幕上不時疊映行進中的馬路,還有巨型雨刷不時擺動,觀眾像是坐在車內觀賞全劇,空盪的舞台也因而造成不息的流動感,有如在觀賞一部寬銀幕的公路電影。四幕並不換景,且不論劇情需要與否,茶花女始終留在台上,合該離場時,她也只是萎頓在地,逼觀眾眼睜睜看著一個女子逐步邁向病亡。

所有在她身邊來來去去的男人,都是同樣的黑色晚禮服裝扮,男主角Alfredo也不見任何特出。男女主角甚至極少身體接觸,更始終未曾對望一眼。這樣毫無激情的愛情場景,曾讓部分評論大表憤慨(巡迴至Aix-en-Province普羅旺斯歌劇節時,法國的《費加洛報》便據此發表了一篇忿忿不平的惡評),但是茶花女作為男性社會偽善道德的犧牲者形象,卻因而更加凸顯。導演刻意引用瑪麗蓮‧夢露的造型,將這個孤絕的性感形象與猝死的夢露相連結,讓這個浪漫傷感的歌劇,也逼真起來。

這個版本由聯合製作的法國Aix-en-Province歌劇節錄製成DVD,甫經Harmonia

Mundi發行,讀者可以上網留意。

 

水古堡裡的梅麗桑

《佩利亞與梅麗桑》 Pelléas et Mélisande

製作╱演出:柏林德意志歌劇院Deutsche Oper Berlin

導演:Marco Arturo Marelli

《佩利亞與梅麗桑》雖為現代歌劇的里程碑,但德布西飄忽的旋律依傍著夢般呢喃的法語聲韻,在德語國家可並不熱門。柏林德意志歌劇院二○○四年十月推出二十年來首度新製的版本,於是格外引起我的好奇。身兼舞台與燈光設計的導演馬瑞利,近年在德國各大歌劇院相當受歡迎,他在德勒斯登導演的《亞莉阿德妮在納克索斯島》在台灣還有發行DVD。

《佩利亞與梅麗桑》多變的場景中水波蕩漾,從泉畔、井邊、到海岸,需要極富創意的舞台視覺才能應付。馬瑞利搭起一座傾斜的古堡中庭,左右可經由水道出入,並在中央匯成水塘。落難的神秘女子梅麗桑自始就和一艘小船相伴,那艘船便成為全劇的主要道具,也是她隨時可能離去的象徵。全劇色調灰暗,只有最後梅麗桑病危時,出現幾名豔裝女子,將載著梅麗桑的船舶推出河面消失──好個「質本潔來還潔去」。

經由光源轉換與神出鬼沒的煙霧,舞台煥發出令人摒息的視覺美感。但更亮眼的,卻是豐富的場面調度和細膩的角色詮釋。例如祖父稱頌梅麗桑將青春氣息帶給這個陰暗的家庭時,一般導演通常會從情慾面來處理老人對愛與肉體的渴欲,導演卻趁此安排了一場春遊,全家坐上梅麗桑的小船準備出發,卻被她丈夫過來打斷。哥勞原本是個野蠻幽暗的象徵,卻在這個演出的開場時想要自盡,因被梅麗桑吸引,才找回生存下去的動力。痛苦加強了角色的深度,也讓他贏得了不見於原劇的同情。而結尾,盲眼的祖父感歎只剩下梅麗桑的嬰孩取代母親的位置,觀眾看到的卻是一個死嬰。深沈的絕望,遂全盤籠罩了人世。

 

夢境般的帕西法爾

《帕西法爾》Parsifal

製作╱演出:漢堡歌劇院Hamburgische Staatsoper

導演:Robert Wilson

歌劇的當代詮釋基本上有兩個方向。其一是將之對照今日生活的現實。例如柏林喜歌劇院(Komische Oper)由Calixto Bieito導演的新版《後宮誘逃》,將東方土耳其後宮的背景改為西方社會的妓院,旋轉舞台上玉體橫陳,開場的總管剛和一名妓女辦完事,一面裸身淋浴一面唱詠歎調,而救美的英雄也邊替嘍囉割喉邊唱優美的小夜曲,讓莫札特的音樂聽來頗有《教父》裡歌劇演出與殺人場景交替剪接的效果。

另一種方向就是羅伯‧威爾森擅長的,勾出原作中的象徵或內在層面,給音樂一個抽象的空間去流動,讓幾近潛意識的意象在其中飄遊。在漢堡歌劇院重排威爾森一九九一年導演的華格納歌劇《帕西法爾》裡,他為這個救贖故事設計了一個發亮的圓環在空中轉動,跟地面突起的山峰相套和,強調劇中陰陽相生相剋的主題。造型誇張的人物以具有東方風格的姿態與手勢,凝定在幾何色塊組成的空間中。整個經驗像是做夢,夢裡與其說是提供解答,不如說提供了更多謎團,讓人回味無窮。

漢堡歌劇院是德國最古老的歌劇院,製作卻非常富有創意。這座港都還有兩所精采的劇院:漢堡德意志劇院(Deutsches Schauspielhaus)和塔利亞劇院(Thalia Theater)。後者年年入選德語劇壇年度十大,並曾在Jürgen Flimm(戲劇起家,但近年以歌劇導演走紅)的領導下,與羅伯‧威爾森合作《黑騎士》、《愛麗思》、《時間搖滾者》等一系列原創音樂劇。

《帕西法爾》之外,我這次在德國還看了另一齣,是他二○○三年在柏林劇團(Berliner Ensemble)執導的畢希納喜劇《雷昂采與蕾娜》,和德國當紅的創作歌手Herbert Grönemeyer合作,把它變成了一齣音樂劇。歌曲動聽、節奏明快、造型奇突、表演幽默,無分老少趨之若鶩。將經典劇作「改裝」成音樂劇,已經成為威爾森最受歡迎的招牌。

 

戰火隆隆下的華格納指環

《尼貝龍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

製作╱演出:科隆歌劇院Oper Köln

導演:Robert Carsen

德國歌劇院多將演出《尼貝龍的指環》視為重責大任,也是展示火力的良機。要用什麼樣的觀點和意象跟華格納壯麗的音樂對話,已成當代導演與設計畢生嚮往的誘惑。

繼斯圖加特歌劇院邀請四位導演重新詮釋這部神話、並發行DVD之後,科隆歌劇院也積四年之力完成了新版《指環》,並在二○○四年十月首度一口氣演完四部曲。加拿大導演羅伯‧卡森是當今歌劇界的紅人,他和舞台設計Patrick Kinmonth合力將故事場景落回戰爭與貧窮陰影下的當代生活:諸神是軍國主義的統治階層,巨人是蓋房子的勞工,侏儒則是新興資本家。

開場的萊茵河景觀,幕啟時只見煙霧瀰漫。上班族陸續從前後河岸橫過舞台,一面將手中的塑膠袋、衛生紙往河心扔去。繼而煙霧散盡,只見台上的萊茵河底,滿是廢棄的電器、家具、輪胎、垃圾,而三個萊茵女兒,則是襤褸的拾荒貧民,奠定了全劇鮮明的現實觀點。

《萊茵的黃金》結尾,眾神要遷往新落成的瓦哈拉天宮時,一群僕從搬著老舊的燭台、家具,聯袂走進後方大雪紛飛的夜色中,暗示貴族沒落的肇端。《女武神》開場,獵人洪丁的家,是一所游擊隊的彈藥庫。西格蒙與洪丁的決鬥,發生在雪地裡一輛被炸毀的吉普車旁。當女武神因抗父命被罰,要在火圈的衛護下長眠時,天神沃坦呼喚火神不至,於是從一旁死難士兵的身上找出打火機,點起火來。而《齊格菲》和他的侏儒養父,則是住在破敗的房車當中。

觀點固然引人入勝,但優異的演奏將澎湃纏綿的音響效果推到極致,更是成功的要件。當英國指揮Jeffrey Tate挪動著小兒麻痺的傾斜身軀上台謝幕時,彷彿原劇人定勝天題旨的最佳註腳,一連四晚都掀起觀眾鼓掌的高潮。每天傍晚走進歌劇院前,萊茵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華格納的音樂彷彿已在水面迴盪。

 

娜拉殺夫

《玩偶之家》Nora

製作╱演出:柏林「劇院」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

導演:Thomas Ostermeier

托瑪斯‧歐斯特麥耶為德國新生代導演的翹楚,廿八歲即主掌柏林德意志劇院的實驗劇場,屢獲大獎後,卅一歲接下從前西柏林的劇場砥柱「劇院」,迄今又已五載。二○○四年他應邀帶領四齣作品赴亞維儂藝術節獻演,包括開幕大戲《伍采克》,鋒頭一時無兩。「劇院」在他的領導下,走出創始者彼得‧胥坦(Peter Stein)的典雅作風,揮灑暴烈剛猛、直指人心的現實路線。《伍采克》被拿來描述貧民窟的慘澹人生、《玩偶之家》則針砭中產階級的偽善空虛,皆為他風格的代表作。

歐斯特麥耶的《玩偶之家》曾入選德語劇壇年度十大。他讓易卜生原劇隱伏的張力完全浮上檯面:男主人跟年輕的保姆有染,醫生對娜拉的暗戀也大膽火熾。全劇動作激烈、言語激昂,還穿插他慣用的搖滾樂傾洩情緒,但表演絕不粗疏,豐富的生活細節讓人目不暇給。最震撼的一場,是劇終前夫妻的大段對話,娜拉爆發長久的積怨,聲淚俱下,最後在出走之前,她舉槍連發,將丈夫射死在客廳的大魚缸裡,整缸水為之染紅。觀眾也像遭到槍擊的巨響一般,久久難以平復。

歐斯特麥耶認為,要重現百年前易卜生劇作對社會造成的威力,離家出走已不足為奇。秉承布萊希特劇場的理念──古典悲劇英雄令人同情是因為別無選擇,當代悲劇人物則分明還有其他出路,卻仍然走向絕境,才更令人震撼。「殺夫」的悖理正如同當年娜拉的出走,給予觀眾更強烈的情緒衝擊。

女主角Anne Tismer表現精采。兩人還合作了一齣名為《願望音樂會》Wunschkonzert的獨腳無言劇,由前東德代表劇作家Franz Xaver Kroetz編寫,描述一個獨居女人下班後規律無聊的生活,在臨睡前突然決定自殺。歐斯特麥耶表示,他把這齣戲當作新版《玩偶之家》的續集,女主角可以就是出獄後的娜拉,因為犯罪失去兒女監護權,只能走向如此悲慘的下場。一如伍采克殺死情人而後自殺一樣,這對男女共同表徵了當代社會無論貧富性別,同樣地無路可出。

 

暴力與愛的賦格

《清洗》Gesäubert Cleansed

製作╱演出:柏林「劇院」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

導演:Benedict Andrews

只活了廿八歲的英國劇作家莎拉‧肯(Sarah Kane)無疑是當代最具爆發力的劇作家。一九九九年她自盡之後,柏林「劇院」便有計畫地全盤製作她留下的五部劇本。

《清洗》為二○○四年新推出的製作。原劇設定的校園像是一所病院、一所監獄,由一名醫生獨裁管制。劇中遍見老鼠在人身上亂竄咬食,人物當場切手斷腳、吞食戒指或大量巧克力,機關槍掃射牆壁出現密集彈孔,地面冒出向日葵然後盛放……這些匪夷所思的激烈情境,全為反映劇中角色的內在風暴。

所有人狂熱地追求愛情、保衛愛情,卻被醫生以冷酷的暴力一再斫傷。愛得越堅決、受到的懲戒越殘忍,這不啻是傅柯《訓誡與懲罰》的活生生表徵。事實上,真正渴望愛、得不到愛的是醫生本人。這是一個極殘酷卻極美麗的動人寓言,但要在舞台上如實呈現劇作家的精采想像,卻難度甚高。因此,只要有莎拉‧肯的作品搬演,我一定搶先報到。

和先前德語首演的導演Peter Zadek的寫實路線不同,「劇院」新版的年輕導演來自澳洲,採用象徵手法轉化了許多血腥的戲劇動作。背景是一道弧形的水泥牆,十足監獄色調,地面則有一汪水窪,有時乾涸有時滿盈,還可承接上方落下的大雨──大雨,代替了劇中的猛烈槍擊。演員在手上、腳上傾倒黑色墨汁,代表斷肢酷刑。墨汁浸入水中,又將池子染黑。對應於劇名「清洗、淨化」的概念,以水池取代繁複的場景變化,可謂明智,水位的起落變化也控制得宜,耐人尋思。可惜年輕演員雖然尺度大膽,卻缺乏深度。我也嫌導演的節奏過於平和,未能傳達原作的熾烈靈魂。

二○○五年「劇院」總監歐斯特麥耶將要親自執導莎拉‧肯的《炸毀》(Blasted,德譯Zerbombt),令人更為期待。

 

慾望街車的終站

《終站美國》Endstation Amerika

製作╱演出:Volksbühne am Rosa-Luxemburg-Platz

導演:Frank Castorf

位於羅莎‧盧森堡廣場的人民劇院,堪稱柏林最具革命性的劇場。藝術總監卡斯托夫和常任導演Christoph Marthaler以及一票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年輕導演,將布萊希特糅和現實批判與劇場遊戲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比布氏創建的Berliner Ensemble猶有過之。

他們標榜自己不止是一所劇院,還活力十足地拍攝影片、出版書籍、發行CD、放映電影、甚至開設探戈課程!我有兩位劇場朋友曾經在柏林待了一個星期,第一天進了人民劇院之後,從此夜夜回去報到,再也無心聞問其他劇院的演出。我與母親同遊柏林時,她也一道進去看戲,兩人都聽不懂德語,她竟一點也不覺無聊。

《終站美國》改編自《慾望街車》,沒有被「忠實」綑綁住,出人意表的處理反而更發人深省。選角就是一大突破,跳出伊力‧卡山版本的窠臼,劇中的史丹利一點也不像馬龍‧白蘭度那麼孔武俊美,而是個挺著啤酒肚的糟老頭,史黛拉則一副少女模樣,兩人的結合於是顯得更為缺乏理想與頹唐。白蘭琪勾引的米奇也不是什麼斯文男孩,而是另一個大肚男子,讓她的追求顯得更飢不擇食、卑微可憐。田納西‧威廉斯刻畫的荒敗窮途,這裡不只在白蘭琪,而是顯現在所有角色身上。沒有亦步亦趨追隨劇本,卻更為傳神。原劇本鉅細靡遺的場景、音樂、動作指示,改以德英對照跑在電子字幕機上──因為場上演的是另一回事。

演員整體十分精采,顯得白蘭琪並不突出,反而是演妹妹史黛拉的Kathrin Angerer以其粗啞的嗓門搭配洋娃娃般空洞的眼神,令人叫絕。這位女演員還在劇院發行的CD中,荒腔走板地高歌,以後如果有人問我什麼叫「頹廢」,我就會為他播放這首歌。

延伸閱讀

關於法蘭克‧卡斯托夫的詳介,可參考林冠吾〈劇本終結者〉一文,刊於2001年9月本刊第105期。

 

碧娜的巴西風情

《水》 Água

製作: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

演出:杜塞多夫戲劇院Schauspielhaus Düsseldorf

編舞:Pina Bausch

為了碧娜的舞蹈節,杜塞多夫、烏帕塔兩地的戲劇院和歌劇院全都動員起來。一票難求之下,我挑選的多為碧娜遊走各國編成的近作:O Dido(1999)、Água(2001)、《給昨日、今日、明日的孩子們》(2002)、Nefés(2003)。在巴西聖保羅編的Água,因為用了劉季陵為我的電影《三橘之戀》譜寫的兩首音樂,讓我期待已久,這回終於宿願得償。不得不承認音樂在碧娜舞蹈中的突出作用:一首葡萄牙民歌、一首巴西音樂、一支探戈舞曲……都立時提供了夢般的氣氛、慶典的節奏,並在舞者身影的烘托下,更為盪氣迴腸起來。

碧娜近年的作品像篇年復一年綿延接續的長詩,不管舞台上是一棵巨木、一尊岩石、一尾鯨鰭、或是一畦水塘,舞蹈的結構方式都有如獨舞集錦。同樣的舞者在不同舞作出現,伴隨著大同小異的音樂、跳著大同小異的獨舞,卻仍舊迷人。每個人的獨特氣質,遂成為舞作肌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復早期作品激烈的男女衝突,近年的碧娜處理性別關係更令人莞爾。例如這樣的場景:印度舞者香塔拉坐到一位俊男桌旁,一面看書,一面不經意地用麵包沾對方的咖啡就食。男人無奈,又叫了一杯咖啡,未料香塔拉的麵包又伸入剛端上的咖啡杯中。男人只好又叫一杯咖啡。

或許是由於和舞者一道應邀駐城發展的關係,這些舞作都充滿度假的閒散氣息。幾乎少不了的是一群人癱在一排長沙發上,或是遊走在幾張餐桌附近,隨著迷離的音樂一對對似有若無地共舞。

家鄉的觀眾給予碧娜毫無保留的熱烈愛戴,鼓掌的狂熱像是可以這麼一直鼓到天亮似的。我覺得,以前的碧娜以她的革命理念,影響了整整一代人:「不要問怎麼跳,要問為什麼跳。」但如今的碧娜更多純粹舞蹈的愉悅,彷彿不知為什麼也可以盡情地享受跳舞。現在碧娜提供的幽默與詩情,或許是過於嚴肅的德國劇壇,所欠缺的水分吧。

延伸閱讀

2005年1月本刊146期特別企畫「誰不愛碧娜‧鮑許」。

 

和瓊‧拜雅繼續反戰

《曾經》Once

製作:Rosas舞團

演出:PACT Zollverein ESSEN

編舞/獨舞: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

碧娜‧鮑許的舞蹈節在鄰近的幾個地方舉辦:除了烏帕塔、杜塞多夫,還有埃森的礦業同盟Zollverein──這個包含煉焦廠的大園區是個觀光勝地,已被聯合國列入世界文化遺産,目前再利用為工業博物館、設計中心、和一個很有活力的舞蹈中心PACT。比利時Rosas舞團的演出,便是在這裡舉行。

我向來激賞Rosas的舞蹈。與比利時終極現代舞團的陽剛暴烈氣質恰成對比,Rosas散發出濃郁的女性意識,從生活細節提煉出簡潔的動作,柔韌又美麗。團員也以女舞者為主,舞者一律短髮短裙,舞來神清目爽,一反現代舞慣見的長髮長裙的浪漫氣息。總監安娜在影像舞蹈的領域也積極開拓,幾支重要舞作都有影音發行,而且都非純粹的演出錄影,而會挑選現實場景(如空曠的廠房、圖書館),攝影剪輯均見巧思。

《曾經》是安娜的獨舞。聲軌由瓊‧拜雅六○年代反戰歌曲的現場演唱錄音貫穿,結尾還放映格里菲斯描述美國開國的經典作《國家的誕生》片段,影像中的戰場上飄揚著美國國旗,以越戰呼應當今伊拉克戰爭的主題昭然若揭。安娜一襲連身黑裙,隨著音樂自在舞動,姿勢、方向、眼神的轉折充滿力道,時而又全身靜止聆聽音樂。當“We Shall Overcome”的前奏揚起時,她突然以手勢中斷音樂,開口孤獨地清唱全曲,感人至深。沒有明言控訴、也不模擬戰場情節,這是一支在動靜之間自由揮灑的個人之舞,然而卻表達了亂世知識分子的勇氣與聲音。

為了回應碧娜邀約的盛情,安娜還從碧娜《拭窗者》中抽取了兩段獨舞作為安可曲。碧娜的舞者向來柔媚婉轉,但安娜以她柔中帶剛的勁道詮釋碧娜的招牌動作,竟呈現令人耳目一新的美感。有如窺見兩位當代最傑出的女性編舞家的私密對話,觀眾都如癡如狂了。

 

文字|鴻鴻 詩人、電影暨劇場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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