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個月的喜馬拉亞山,回到台北,很清楚地覺得自己內心中有一份空前的寧靜,過去的是是非非紛紛擾擾,就真的不再影響我了,像得到過一次大山的恩寵,看什麼都是好的,看到自己有個家,房子還是自己買的,還能有一輛燒汽油的車,哇!我太幸福了,我太滿足了。
我想,每一個人登高山的經驗,都會有相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感覺,山,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愈高就愈讓人想到這個問題,愈大愈深就愈令人感動?
我以前跑過船,看過不少的海,大海與大山雖都有令人難忘的感動,但在觀感上,海是無時無刻不在動,行船的人總是有風險,對海的懼怕和對山的懼怕渾然不同——海上有流浪的感覺,海上有張狂的時候,海,經常讓人害怕,就像鄭愁予的詩:「來自海上的風告訴我,海的沉默太深,來自海上的雲告訴我,海的笑聲又太遼闊。」山就沒有這一類的怕,走在寂寞的小路上,不覺得孤獨,就算孤獨也是孤獨地面對自己。如果海難發生,人們容易怪海的殘酷,山難發生,人們不常去怪罪山。海上有歲月感,會思鄉;山裡,動輒十天半個月就晃過去了,不管你是動著的,還是靜思的,一下午的時光,很快就隨著浮雲而過。山是這樣的靜,雖然他是生意盎然的地方,山給人一種能夠定的力量,從大山歸來,心裡會有不捨,有感激,對生活也好像更有了包容的珍惜感。
傻看著「峰峰相連到天邊」
「喜馬拉亞」,好大好大的山啊!在裡面走了二十天還沒到「聖母峰」,我想我這輩子到不了,只能從資料上去得知和聯想。但是坐在GOKIO湖旁寸草不生的五千四百米山堆上,遙望著二、三十公里以外的聖母峰,肅然起敬,又心生歡喜,雖然舉步維艱,還是不願意放棄每一分鐘的瞭望。峰峰相連到「天邊」當然是真的,關鍵是你當時所見到的峰,都只剩下七、八千米以上的千年積雪峰了,只有最高的聖母峰,不完全有積雪,因為山高招風,雪也存不了多久,就被勁風吹走了,剩下一大塊銅牆鐵壁,矗立在眾山之巔。只能傻看著,不知怎麼形容,好像除了人,什麼動物也沒上去過,包括雪鴿;如果說「巴黎鐵塔」是巴黎的一個地標,那「聖母峰」當然就是地球的一個球標了——不對,這樣講顯得我書讀得太少了;反正山高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就不再是青山了,所以「青山不老、綠水長流」這種話都太小意思了,可是當我傻看著峰峰相連到天邊的景象時,那種幸福感和莊嚴感,依然希望用青山得以不老、綠水能夠長流的心情,去讚美那心中的喜悅。
以上這些話是我去了一趟喜馬拉亞山回來之後的稀罕,因為我對大山的瞭解還是不夠的,所以處處充滿驚訝、讚嘆,就像見到一個面目俊朗、胸有大志的人,我就會以為這人可能是一塊可以安邦治國的料,殊不知真正的「瞭解」才是稀罕的。人說「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聽起來是山和雲帶給人的迷惘,一種不瞭解造成的假象,其實能說出那話的人,對基本情調的掌握,夠味道,對人與事的感受夠明白的;換句話說,山沒那麼複雜,所以終究讓人感動,海沒那麼單調,所以讓人難以捉摸,要不孔子怎麼會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呢?
下山來,多了一份空前的寧靜
去了一個月的喜馬拉亞山,回到台北,很清楚地覺得自己內心中有一份空前的寧靜,過去的是是非非紛紛擾擾,就真的不再影響我了,像得到過一次大山的恩寵,看什麼都是好的,看到自己有個家,房子還是自己買的,還能有一輛燒汽油的車,哇!我太幸福了,我太滿足了。
這一個月我瘦了五到六公斤,黑得發紅的臉,留著像蒙古牧民般的鬍子,站在十一月中的台北街頭,寒流來了只穿短T恤也不知道冷,那是因為剛從高山上下來的緣故,聽說一兩星期就會自動恢復。回來走在都市叢林這有毒的水墨畫裡,也不在意是誰的錯了。心裡那份祥和保持了好一段時間,期間完成了表演工作坊《圓環物語》的創作與演出,我甚至私下跟金士傑、李國修、賴聲川討論這個戲,從技術面考慮的地方過多,情感面仍嫌浮淺,他們拒不接受,我因為剛從山上回來,也就不堅持了。否則,當年他們是強不過我的。
本來還想存點錢,希望能找個機會在大雪封山前,再去那小山莊昆炯,找個小屋靜住半年,遨遊在雪巴人的生活中;沒想到,有一次在國修家開會,我剛進門,一個女子擦肩而過,我跟她的臉只相隔了半個手肘,臉對臉、眼睛對眼睛地看了一下——就是她,讓我沒再去喜馬拉亞了——她後來成了我的山,我成了她的霧,我飄出去賺錢,回來再飄進她的懷裡,去到世界各地,她那雙似乎前世見過的眼神,還是像蒙娜麗莎一樣,看著我,直到今天,她成了我三個孩子的母親,我的另一半,我的喜馬拉亞,我的麗欽。希望「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在我們心中」。
以上四篇喜馬拉亞之旅的故事是十九年以前的經歷。
李立群
資深劇場、電影與電視演員
為「表演工作坊」創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這一頁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推銷員之死》、《ART》等
電影作品:《我這樣過了一生》、《搭錯車》、《恐怖分子》等
獲金鐘獎最佳男主角、金鷹獎、飛天獎以及金馬獎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