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走白沙屯的人可以分成兩種。一種走累了會上車，另一種打死不上車。我們每年都鼓勵團員去北港，派功課給他們：去年坐過車的人，今年試著步行全程；去年堅持自己走的人，今年學習上車。」身聲演繹劇場藝術總監吳忠良如是說。第一道功課不難想像；第二道功課，究竟所指為何？

原來，這和吳忠良的白沙屯初體驗有很大關係。白沙屯行腳頭一回，吳忠良就成了風雲人物；這樁讓許多朋友笑到肚子疼的往事，竟是從「堅持走路」這份心上換來的。

無我，但又不是無我

早在參與進香之前，吳忠良曾在優劇場受過「走路」訓練。當年，優劇場兩度沿東、西部環島雲腳，方式與白沙屯不同，食宿、路線皆預先安排妥當，走一天路，晚上抵達定點演出。行進時，團員只需要安靜、專注地作好一件事，就是走路。

抱著這樣的態度來到白沙屯，吳忠良眼觀鼻鼻觀心地走，從跟著大轎出發，越走越落後，位置「後面到不行」。殿後梭巡撿人的車子上前問「要不要上車」好多遍，吳忠良心意卓絕，一一回拒了。眼看日落西山，天色轉暗，最後一次見到的汽車已然絕塵而去多時，孤伶伶在鄉間田野，四下無人，只剩他和他自己的影子，又髒又累，腿痛得說不出話，不見車蹤，沒有電話，沒有傳呼機，更沒有錢；正以為求助無門，突然遠方亮起一點紅星，隨之接近，輪廓逐漸清楚，是一部結紅綵的貨車，車頂錦旗頗似白沙屯進香旗。吳忠良無暇他想，跳上車再說，一到車上便放心地闔眼睡去。直到紅旗車把他載到香客休憩處，借了錢買條褲子，兜來轉去瞧不見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才心生疑惑：「這是哪裡？」

弄了半天，終於清楚，那裡是大甲媽祖進香隊伍。

就不細述之後是怎麼回到白沙屯行伍了。總之當吳忠良歸隊，除了被朋友大笑一頓，消息傳開後，不少香客對他大為好奇，他成了信徒心目中被兩邊媽祖眷顧的幸運兒，多少人可以同時兩邊進香呢；甚至有阿嬤認定他「身上有神」，因此包一千塊紅包給他。走熟了白沙屯的前輩開玩笑道，人家來這麼多回，還沒領過紅包呢。

事後反省，如此專注在自我中，反而失去了參與整體過程的機會。吳忠良形容，白沙屯進香與葛羅托斯基的“Waking Up”訓練相似，你無法預測下一步會在哪裡，唯一可做的是把自己完全交給leader，與整體同步發生。無我，但又不是無我。

身聲副團長張偉來說，這便是白沙屯，難以預料、無從把握，最後你必須臣服，把生命完全地奉獻，交給正在做的這件事。我們只有相信。

「跟著媽祖，走路就要有走路的款。」

行腳祕訣當然有：不利消化的不吃；不喝糖水飲料，因為會口渴。行囊務少，行進時手上最多拿瓶水。腳磨出了水泡，拿針刺穿後線頭要留在腳皮裡，因為隔天肯定會再出水，留了線，針孔不會密合，水便能導出去。出發前記得暖身。媽祖讓大家歇腿時，別忙跟著一屁股坐下，癱下來圖舒服不見得能真正地休息，肌肉冷卻僵硬了再起步只會更吃力。張偉來經常在歇腳的廟牆外練太極，運轉調整。他表示，身體遠比我們想像的有能量。當「體悟」到這一點，自然會更相信這具承載自己的血肉之軀。

過程中，若是受傷了，有豐富身體經驗的人都知道，「是它痛不是你痛」，應該繼續維持正常方式走路，切忌因為受傷而走成種種奇形怪狀，傷勢容易因此惡化。往往隊伍中的阿媽見到歪扭趿拉的「香燈腳」（編按：跟著走進香的人）會叨念，「跟著媽祖，走路就要有走路的款。」另種期許，竟然正打歪著，讓每個人都能安安穩穩走完全程。張偉來說，這才發現，原來好些關於徒步進香的禮儀提醒，其實是以另一種方式在護惜香燈腳呢。

交給身體，傾聽生命原初的能力，人不一定要那麼周全的保護才能上路：不一定要用登山帽把頭臉覆蓋嚴密到飛不進一隻蚊子才能不受打擾專心走路，不一定要腳踩上千元跑步鞋才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吳忠良目睹過很多阿媽踩著藍白拖鞋一路健步疾疾如飛，想追還追不上。透過白沙屯重新學會，生存的必須條件如此簡單，一張嘴吃飯，兩條腿走路，五體伏地跪拜、臥地鋪，儘夠了。

當白沙屯已儼然成為當紅的藝術人溯源道途，吳忠良和張偉來卻抱持平實的態度看待。吳忠良開玩笑道，「抱著很大的目的性來，會很慘。」「如果冀望七天走完人生就有突破，不可能，」張偉來說，唯有將行腳時的信念與全然奉獻的態度回饋到平常日子裡，才會一點一滴改變，重要的是持續，漸漸的，便「沒有什麼辦不到」。

隨著團務蒸蒸日上，肩上責任加重，兩人要像過去那般全程參與進香，機緣已是可遇不可求。張偉來先走了三年全程，接著幾年則是即使同時有演出，也要南下幾天走上一段；今年是徹底錯身而過了。白沙屯啟程時分，三月一日凌晨，張偉來剛好結束一天排練，頂著攝氏七度寒風，步行回淡水住處，準備明天早起繼續工作，有好多事等待完成。身軀疲憊，想到白沙屯，想像起自己正在行腳，一切突然安靜下來，沈穩而珍惜。

道，其實就在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