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充滿嘲諷、戲謔,卻隱藏了對舞蹈最精闢的詮釋,讓它成了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影片中出現的不會跳舞、六十一歲的侯孝賢說:我不能跳舞,因為我的年紀大了,我的身體承載了太多的東西(AM)。然而也正是這些承載,讓他們的藝術像地層的岩頁一樣,用歲月鋪陳了厚度。
堤爾希.貝《焦慮日記》
5/22~25 台北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這是一個關於「移轉」的作品,卻也很意外地成為一個看見「詮釋」的作品。表面上《焦慮日記》傳達的,是堤爾希.貝,一個已過中年的舞蹈家,對時間加諸在他身上的磨損,和能力不再的焦慮。但實際上卻透過這個作品傳達了他多年對舞蹈的探索:呈現他所理解的舞蹈藝術,舞蹈是什麼,以及它的本質和它的存在。不是用觀念言語,而直接用他的身體和作品呈現出來。
時間竊賊偷不走的
演出分為三段。一段表演、一段影片,再一段表演。整個演出其實只有一段簡單的舞蹈,且重覆跳了四次,但每次都不一樣:第一段由年近五十舞蹈家堤爾希親自演出。他像編舞家對待舞者一樣,先對自己發出指令,'再做出動作(姑且稱之為A吧),之後,他再將這一套動作配上音樂跳一遍(A’)。第二段則是一段符合節目名稱的家庭式手工影片:大意是落魄的堤爾希謊稱即將有名角演出他的作品,得到劇院演出的檔期。但他努力說服過好幾位名舞者,卻沒人可以來跳。眼看演出就要開天窗,焦慮,出現在影片故事中隨時會吹破的牛皮,也在幾個穿插出現的,他跳起舞來力不從心的片段上(AM)。影片荒謬搞笑,充滿法國式的自嘲。到了第三段,堤爾希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年輕舞者在他堅定而溫柔的話語指導之下,像第一次接收到指令般,生疏地跳了一遍(AB)。最後再配著音樂跳一次(AB’),彷彿成為影片的結局一般:堤爾希已經為他的作品找到舞者。
如同尼采在談到年老的快樂時說的:年老的藝術家已經將他較好的自我移轉到作品之中。當他看到他的肉體和精神漸漸被時間磨損、毀壞時,會有一種近乎惡意的竊笑,猶如躲在角落裡看著小偷撬開他的錢櫃,而裡面的財寶卻早已搬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假如最後一段AB’的演出成功了,這種藝術的移轉就可以成立。透過相同的舞步,像一場精密的解剖,讓我們清楚看到堤爾希如何為自己創造了這個作品,並將它成功地移轉到另一名舞者。但可惜台北版的AB’沒有達成移轉的功能,讓這樣的思考無法成立。
矛盾:好,是壞;壞,才好
表面上,舞蹈用身體表達,身體的能力和技巧高下左右了表演好壞的絕大部分;衰老的身體好比殘破的樂器,只能發出嗚咽的悲鳴。這同時也是《焦慮日記》的靈感來源。從年輕舞者在同樣的舞段展現的速度、技巧,觀眾就可以明顯感受到兩者間的差異。但奇怪的事情是:在這個作品,年輕舞者的動作精準了、精力變明快了,卻反而感受不到舞蹈。就像3D動畫,對外在描繪得越精準,感受反而越失焦。所謂的真相,其實如同眼睛所看到的,從來不是現實的實際的狀態,而是選擇的結果。
反觀堤爾希的表演:他垂掛著中年鬆垮的肚皮,用沙啞的嗓音,左手、舉腳、前面…一句句地教自己跳舞,動作簡單比畫一下、片片斷斷,甚至笨拙地摔在地上(當然不是笨拙。回想一下AM,他在影片中摔落之後那雙空洞的雙眼吧)。然而,這段看不到技巧、也沒有聯想的主題的表演,每一個動作、動作的轉折和表現方式,力道、速度,都展現了堤爾希充滿音樂性的肢體動作和詮釋的深厚底蘊。他表演時帶出的獨特、寬廣與層次豐富的風景,讓這個樸素的作品,美得像熟年的詩篇。同時更表現出舞蹈屬於意在言外的,在動作、節拍之外的氣韻的本質。
影片充滿嘲諷、戲謔,卻隱藏了對舞蹈最精闢的詮釋,讓它成了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影片中出現的不會跳舞、六十一歲的侯孝賢說:我不能跳舞,因為我的年紀大了,我的身體承載了太多的東西(AM)。然而也正是這些承載,讓他們的藝術像地層的岩頁一樣,用歲月鋪陳了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