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舞者們的呼吸與騰跳是生命最原初的悸動——從出生到死亡的心跳;而那舉起的手臂訴說的或許是呼喚、渴望、或是最後的道別。林懷民用《鳥之歌》證明了,舞蹈的意義不在動作的多寡,而在於身體與其他元素的互動間,所開展的想像空間與生命厚度。
雲門舞集2─2008春鬥《鳥之歌》
3/26~30 台北新舞臺
今年雲2的春鬥別具意義,它集結了橫跨四個世代的編舞家作品,舞出了四種迥異的編舞風格與身體調性。從滿溢古典現代舞風格的《羽化》,挑戰身體與編舞之理性結構的《變》,探索動作與聲音、身體與裝置的《身.音》,到極簡與極深交融的《鳥之歌》——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場節目調配得宜的多元演出,更看到台灣現代舞紮實地走過四十年的歷史後(註),所展現的自信與不斷自我挑戰的生命脈動。
舞蹈與音樂—編舞者的永恆課題
當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反複迴旋的樂音響起,女舞者舉起手臂迎向觀眾,飽滿著呼吸的動作,讓這個簡單的手勢完全融入樂曲的旋律裡。羅曼菲編作於一九八七年的《羽化》烙印著她赴美習舞的深刻印記:由舞者隱身其中撐起的黑色布幕,教人聯想起現代舞的魔術師艾文.尼可萊斯(Alvin Nikolais)著名的身體「活動雕塑」;而舞者們充滿流動感的弧線迴旋動作,以及身體墜落與回復間精力的收放,則十足是韓福瑞-李蒙技巧的標準演練。著重呼吸、動作與音樂的貼合,羅曼菲以工整的筆觸細描一支唯美的舞蹈。女舞者們圓潤的臉龐、如瀑的長髮與纖長的裸臂懸浮於黑色布幕之上,伴著布幔的波動與音符的輪轉,一個個如同泅泳海中的精靈。
如果說《羽化》是關於舞蹈與音樂抒情的和諧,那麼鄭宗龍的《變》則是透過理性的建構,讓舞者的身體挑戰泰瑞.萊里(Terry Riley)極端低限主義(minimalist)的樂曲結構。在極富壓迫感的重複敲擊樂聲中,一名男舞者在眾人環視之下,從腳踝、膝、胯,到肩、頸、頭的關節處,以最微小的動作出發,漸次推移至全身的舞動,刻意緊繃的身體質地以直線呼應不斷重擊耳膜的無情音符。男子的身體語彙隨後擴散至其他舞者,並以增強的幅度對抗音樂。當重複的敲擊聲加速成滾動的旋律,聚光燈下獨舞的女舞者以快速的弧線動作,帶入身體新的向度。透過個體與群體之間動與靜的對峙,以及由一而多的累積式編舞結構,鄭宗龍在最後的樂章裡,精采地將繁複多變的群舞身體,綿密織入萊里急如星火的音符網絡之中。
「不跳舞」的身體—挑戰舞蹈的另一種表情
四位編舞家中年紀最輕與最長的黃翊和林懷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捨棄舞者們最熟悉的身體技巧。黃翊在《身.音》裡讓他們穿上服裝設計師楊妤德創作的裝置性意味十足的「衣服」——會隨動作發出聲響的金屬關節裝扮、從頭至腳環繞全身的無數白色圓環、旋轉時會鳴唱的鐵製裙片、四肢與軀幹間長出紅色手風琴的雙人連體服裝…。充滿視覺效果的身體造型各有其特定功能或聲音效果,而黃翊則為每個特殊的「身體」設計出一套肢體動作,探索身體與聲音的互動關連。沒有音樂的聽覺空間裡,只有一個規律如電子心跳的聲音貫穿其間,讓舞台上「人」與「物」結合的個體,彷彿有了一種特殊的生命。只是「物」仍不可避免地限制了「人」的可能性,當物我的關係變成可以預期,觀眾的想像空間也難免隨之受限。
壓軸的《鳥之歌》是整晚最教人驚異的作品,即使事先已知道舞者從頭至尾只有跳躍。在台灣大概只有林懷民敢如此編舞。舞台上粉嫩多彩的舞衣,伴著青春洋溢的舞者們此起彼落的屈膝、騰跳,這應是一幅春天的景象。然而當卡薩爾斯(Pablo Casals)演奏《鳥之歌》的旋律隱隱湧出,舞台上的風景逐漸染上晚秋的蕭瑟。只取二、三小段的音樂反覆如暗潮洶湧,沒入又浮現,每當弦音渺然隱去,你的耳朵忍不住要拼命追索,但追索的已不只是弓弦的樂音,更是伏流在底層牽引的澎湃記憶。最終,舞者們的呼吸與騰跳是生命最原初的悸動——從出生到死亡的心跳;而那舉起的手臂訴說的或許是呼喚、渴望、或是最後的道別。林懷民用《鳥之歌》證明了,舞蹈的意義不在動作的多寡,而在於身體與其他元素的互動間,所開展的想像空間與生命厚度。但話說回來,在如此哲思與美感的玩味之間,仍不免心痛於舞者們滿受地板衝擊的可憐膝蓋與美麗雙腳。
註:雖然西方現代舞的形式在日據後期已傳入台灣,但實質的深度發展卻要從一九六○年代後期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