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納.柯恩在台灣也有眾多的粉絲,其中更不乏知名的作家、詩人、音樂工作者,到底這位老詩人在他們心中佔據著怎樣的位置?且聽他們娓娓道來——
歲月詩歌
如果巴布.狄倫的歌聲像一隻寒風中的口琴,湯姆.威茲像一把酒館裡的破薩克斯風,那麼李歐納.柯恩的聲音就像貝斯或大提琴一般,在臥室或河邊悠悠吟唱。那麼低沉、緩慢的聲音很難聽到,尤其在六○年代,又是在流行音樂圈,任誰聽了都很難忘懷,何況那音樂還真不賴。
一九六八年,廿五歲的我第一次聽倒他的歌聲時,以為他是個老頭子,其實他那時才卅四歲。當時很費勁地買到他第一張原版唱片Songs Of Leonald Cohen,立即被唱盤中那如詩如癡的歌詞與悲傷的嗓音迷惑住,深陷不拔。次年又買到他的第二張專輯Songs From A Room後,就註定柯恩將會是日後進唱片行第一個搜尋目標,第二個會是梵.莫里森,第三巴布‧狄倫……畢竟這些詩歌手都是心靈撫慰與療癒的生命良師呀!
七○年代初我在電視台工作,當時只有兩個無線台,中視有個節目叫「新聞集錦」,由我負責攝剪與製作。這個節目本來應該播出每週重大新聞精簡提要,做了幾週後我就覺得很無趣,節目又在週日午後,沒人管,我就放任照著自己意思做,拍了許多地方民間與文化藝術的專輯紀錄。節目中我常隨性地插入一些自己喜歡的歌,有一回放了柯恩的〈Bird On The Wire〉,配上洪通的孤獨生涯與作畫,他的受寵與失落。當洪通鬱鬱寡歡地漫步在河邊時,不也如歌聲般的感懷著:“Like a baby, stillborn, Like a beast with his horn, I have tried in my way to be free.”嗎?我還用了一段台北煙毒勒戒所的紀錄片,放上〈Sisters of Mercy〉歌聲,鐵窗受刑人的處境與心情似乎也在柯恩的句子:“Oh the sisters of mercy, they are not departed or gone. They were waiting for me when I thought that I just can't go on……”中傳遞了心底的無助與感傷。這些曲子在當時剛出版不久,也成為向失落者與柯恩致意的方式之一。
柯恩的詩歌不僅曲調動人,而且總是充滿意象。愛慾的、渴望的、放逐的、追尋的,嘲弄復誠摯,坦然又隱晦,道盡生命的揶揄、挫折與滄桑。我印象最深刻的幾首歌,其中一首是〈Hallelujah〉,被一百八十多位知名的歌手翻唱過。他一共寫了八十幾行句子,塗塗改改,花了一年才完成。當狄倫告訴柯恩,他寫一首曲子平均大約十五分鐘,柯恩只有苦笑。另一首曲子是〈Please Don’t Pass Me By〉,他站在舞台上半說半唱地細訴在紐約街頭看見一個盲者,手中舉着「別擦身而過」的牌子,又在另一個街角遇見一群倚着柺杖、坐上輪椅的傷殘者,在大雪中靜待,柯恩似乎感覺到整個城市在吟唱着:“Oh please don't pass me by, for I am blind, but you can see, yes, I've been blinded totally, oh now , please don't pass me by....... ”柯恩帶領著上千的現場聽眾高聲擊掌,反覆合唱這段歌詞,那哭嚎般地吶喊聲,著實叫人動容,那真是一輩子忘不了的聆聽經驗啊!
柯恩五十歲出版詩集《憐憫之書》,七十二歲時完成《渴望之書》(2006),七十五歲(2008)還優雅地四處巡迴演唱,一點都不顯得老態,畢竟他始終看起來都很老,還寫意地過着一連串驚奇與意外的生命之旅。到了九十歲(2024)時他要寫甚麼?Book of Trying?Book of Waiting?Book of Passing?或是Book of G-d?
誰知道,反正等着瞧罷。
在蒙特婁與Leonard Cohen重逢
文字 鍾永豐 嘉義縣文化處長
去年初至蒙特婁拜訪一個國際組織Alternative Network(簡稱AN)。AN每年選送數十名加拿大青年至第三世界非政府組織學習另類發展計畫,同時協助國內、國際各種社會運動的串聯工作。AN的幹部談話謙和,臉上永遠浮著「是的,我想理解你」、「慢慢來,我的英文也不是很好」、「哦!你這個想法很棒」的笑容,而且他們的組成真多元!有印度人、加勒比海人、法裔白人、年輕人、老人、婦女……。
同時間蒙特婁市立美術館有個大展“Cuba—Art and History: From 1868 To Today”,內含殖民地時期、革命時期及至革命後的古巴美術歷程,內容繁盛。溜看著每個時期的經典作品,忍不住會想:這個城市應該是對非白人世界夠友好長進,古巴政府才肯出借這麼多好東西吧?
三月雪殘,我沿街尋找二手唱片行與書店,看見電線桿上貼著“Leonard Cohen World Tour”的海報,興奮地想起他是在這個城市長大的。上網找他巡迥的地點,發現美國竟然一場也沒有。是他討厭美國,拒絕在布希當權時去美國,還是因為彼國知音者稀,演唱會根本開不成?
逛著晃著,這城市越說越多;不管是哪個原因Cohen沒去美國,我漸漸都通明了。甚至後來在書店看見Leonard Cohen的詩集Book of Longing,也不再對封面上緣的促銷字樣“#1 NATIONAL BESTSELLER”那麼反感;“NATIONAL”此時好像就多了真實、進步的人民感,少了市場感。夜裡,在旅店,在Cohen成長的地方讀他的詩集,慢慢地——在聽他唱片二十年後,能與心中那些時幽時明的中低男音應合了。
聆聽柯恩,永遠是夜裡的事
文字 臥斧 文字工作者
許多年前,我正開始摸索著聽音樂。
那時柯恩八○年代之前的專輯都以中價版流通,價錢對彼時經濟能力欠佳但對音樂貪婪得緊的我而言十分友善;加上當時對相關資訊的匱乏,下手買某張唱片前,其實都不大明白裡頭裝著什麼樣的音樂,每回掏出鈔票,都像參與一場正要開始的冒險。
夜裡回到租賃小窩,拆開封套,冒險開始。而柯恩的唱片,一直沒有讓我失望。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緩緩流洩,帶著瑰麗色彩與毀滅情調的旋律從初始的輕吟便會攫住心神;〈Suzanne〉用簡單的配器襯托低吟淺唱的人聲,彷彿昏昏欲睡的午后在熟悉的女性友人身畔忽然感受到某種異國魅力;〈Everybody Knows〉赤裸地揭示世界偽善的面具,每個人都明白某些不公不義但仍勉力生活;〈The Future〉沉淪痛苦,對未來做出了悲觀的預言……柯恩的低沉聲線滲入我的無數個夜,成為一種無可取代的慰藉。
現在我仍在夜裡獨自聆聽柯恩;有時看他以顛倒眾生的外貌與柔和煽惑的歌詞同異性調情,有時聽他先知似地吟誦著毀滅的天啟。柯恩利用音符、文字與他獨到的聲線,描繪出一幅世界的面貌:其中的愛情混著危險與苦澀,其中的溫存摻著寬容和殘忍。
是的。聆聽柯恩,永遠是夜裡的事。
當他的聲音在靜寂的黑暗裡響起,所有的溫柔與殘酷,都同時找到了依歸。
在寵物店說再見
after Leonard Cohen
文字 鴻鴻 詩人、劇場暨電影導演
移動的柵欄高高矮矮
悲傷的眼睛紅綠褐藍
在天將暗,而街燈還沒亮起的時刻
我們在寵物店說再見
酒不一定要喝盡
舞不一定要跳完
離別不一定要背轉身去
愛不一定要十指糾纏
鮮豔的飼料依然令人作嘔
深邃的原野依然在呼喚
標示牌後面,我們的靈魂已交換
讓我們在寵物店說再見
關於本詩
聽Cohen幫Anjani製作的專輯Blue Alert,中間有一首歌反覆唱著“We're saying goodbye at the animal store”,其寵物店的意象令我驚豔不已,回味無窮。找來歌詞一看,才知謬以千里──原來她唱的是“At the innermost door”,歌名也是Innermost Door。但什麼叫「在內心深處的門前說再見」?據報導,Cohen自己對這句出自他筆記的歌詞,也百思莫解。我乃將錯就錯,以寵物店另寫一首離別之歌,向這位老是讓我們和他一起誤入歧途的老歌手致意。
嘟-噹-噹-噹-嘟-噹-噹-
文字 尉遲秀 資深譯者,《渴望之書》譯事召集
第一次聽李歐納.科恩,我二十歲,科恩的聲音三十多歲,蒼老的嗓音,滄桑的詩句,多麼能撫慰當時我們急著想要變老的心。So Long,Marianne,科恩向瑪麗安告別,我們則是一路讀他的詩,聽他的歌,緩緩而無停歇地向隨時消逝的青春和朦朧的理想告別。
二十年後,當這位詩人歌手的身影出現在紀錄片I’m Your Man裡頭,七十歲之後的他,令我癡迷。他的聲音依然蒼老,這回他的老真實無比,他在U2樂團宛如信徒膜拜的伴唱裡,微笑地唱起〈歌之塔Tower of Song):「我的朋友離開了,我的頭髮灰白了/我在過去玩樂的地方痛苦著……」
回頭聽他當年的錄音,那預先蒼老的嗓音如今聽來竟然有幾許稚嫩。
詩人們在年少的激烈綻放之後經常轉身離去或者劇烈地轉型,留給我們的經常是驚奇的回首、失望或者嘆息。科恩當然也曾經激烈地綻放,但他從來不曾離去,他永遠都在謳歌平凡的七情六慾,用一行行詩句將我們的慾望與悲傷往神聖的領域推進。
去年初夏,他開始在歐洲巡迴。在阿姆斯特丹Westergasfabriek文化園區,科恩俐落的西裝裡搭著一件開襟毛衣,頭上戴一頂黑色軟呢帽,活像個優雅的老黑幫。他以讚嘆的眼神望著仍在哼唱「嘟噹噹噹嘟噹噹~」的和音天使們,他說:「請不要停,請繼續這樣唱下去。」
接著他轉身向著台下,宛如大祭司低吟咒語:「我曾經研究歷史、哲學、宗教,我曾經試著鑽研各種理念,今晚,這個時刻降臨在我身上,啟示降臨,我得到了答案,我很樂意與大家分享——你們準備好了嗎?」
滿場的尖叫與熱情等著他宣布答案。
他微笑指著和音天使,一字字說出:「這就是答案:『嘟-噹-噹-噹-嘟-噹-噹-』。」
攝氏十二度,細雨霏霏,歌迷們如癡如醉地笑著鼓掌著尖叫著。
猶太教、女人、詩歌、藥物、酒精、伊德拉島、禪宗、孟買……,七十四歲的科恩,他的詩歌依然吟唱著我們的七情六慾,他的歌聲現在是微笑的悲傷。
謝謝你,柯恩先生
文字 韓良憶 飲食旅遊作家
當舞台上的Leonard Cohen唱出“like a bird on a wire, like a drunk in a midnight choir…….”時,我右邊那位開場前嘰哩呱啦講個不停、活潑得不得了的中年女士,吸了一口氣,掏出了面紙,我偷眼看她,發覺她在拭淚,並開始輕輕抽泣。
這首歌曲大概觸動了她的傷心往事吧,說不定她也叫蘇珊,我模糊地想著。(註)
不過,這樣的念頭剛浮現旋即又墜落,因為我的目光、我的耳朵,其實是我全副的心神立刻又回到台上的老先生那裡,他穿著雙排扣西裝、頭戴氊帽,手握著麥克風,臉微微偏向一側,眼睛半闔著,專注地唱著這首〈電線上的鳥〉。
多年前當我初識柯恩時,就聽過這一首歌,那時從姊姊收藏的黑膠唱片裡傳出來的,是高亢而敏感的年輕聲音,此刻透過音響流淌整個室內體育館的,則是一個滄桑、低沈的男中音,那聲音當中似乎有更多的體諒與豁達,詩人雖已老矣,詩魂猶存,還添了歲月的智慧。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發覺自己手臂起了一顆顆雞皮疙瘩,面頰也被淚水沾濕了,這時我才總算明白過來,我和鄰座陌生的女士,都不是因為感傷而掉下眼淚,我們純粹就是「被感動到了」。老先生的歌聲,抑或就只是他這個人,感動了我們,那是種我無法理性分析、最直接的感動,是你在聽過幾百遍、上千遍唱片、卡帶、CD乃至ipod播送的柯恩歌聲後,終於親耳聽到、親眼看到這個人就在你面前,吟唱著一首首熟悉的歌曲時,必然會湧現的感動。
二○○八年的七月和十一月,我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聽了Leonard Cohen演唱,這是我這一年做過最值得的事。在夏季的那一場露天演出中,老先生在唱完〈I’m Your Man〉後,輕輕地對滿場粉絲說:“Thank you for keeping my songs alive for so many years”(謝謝你們這麼多年來讓我的歌曲活著)而我想對他說:「謝謝你,讓你的歌曲陪伴我從少年走到中年。」
註:據說荷蘭三十至四十歲的女性中,名叫蘇珊的特別多,和柯恩四十年前的名曲〈Suzanne〉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