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上課從互相按摩開始,不是在地上滾來滾去,就是發出一些不像人語的怪聲……在當年的保守氣氛下,心理學者吳靜吉的帶領下,蘭陵劇坊的訓練課程,就像一群人在參加心理治療;他們從自我重新命名開始,從面對自我的內心、身體,漸進地開發自己的無限可能性,從而成為創作的主體。「凡事不要以演戲為目的」吳靜吉如此提點老蘭陵人,蘭陵的訓練,最終仍是回歸生活,從現實人生中尋索創作源頭。
蘭陵創始團員卓明說:「演戲,是場追求快樂的同學會。」
這個快樂組織有個「九形怪貓」總教頭——吳靜吉,進到蘭陵,不教你如何演戲,而是如何做一隻貓;要凝聚彼此的生死情感不必歃血為盟,第一堂課叫做「新名再生人」,「鮕鮘」(吳靜吉)、「金寶」(金士傑)、「地中海」(卓明)、「豬八戒」(杜可風)、「秀秀」(劉靜敏)、「聯合報」(金士會)、「老夫子」(黃承晃)……,每個人先取個外號,進了蘭陵,就脫胎換骨成另一個人,為劇場而生,為劇場而活。
這樣的怪異訓練,在蘭陵醞釀期的一年半訓練前期,確實讓一些對戲劇懷抱夢想的年輕人打了退堂鼓,大家共同的疑問就是:「這和表演有什麼關聯?」
金士傑就曾形容,那段訓練是「苦不堪言的接納」,但苦頭吃盡了,統統成為過去,這苦慢慢起了化學變化,對於當時保守戲劇環境已感到窒息的金士傑,這才發現:「走回生活中,才看到自己身上有多少可能性;同樣的,劇場裡也有同樣多未被嘗試的表演可能性。」
走出保守拘束氛圍,從裡而外自我改造
戲劇學者姚一葦曾力倡實驗劇場,他說,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一定時代的趣味,形成時代的風格,戲劇也是一樣,但一九八○年代的台灣,戲劇卻是最弱的一環,身為戲劇界的「老兵」,他期望新的劇運可以出現。
戲劇學者馬森也曾為文指出,國民政府遷台後,雖然知名劇作家、導演、演員多滯留大陸,但從民國四十年代的師大劇社,到李曼瑰、俞大綱、姚一葦、張曉風等人,都對台灣話劇運動有過貢獻;當時的經濟環境、國民教育水平也都優於民國以來任何時期,話劇卻還一蹶不振,除因一般人對戲劇活動不重視,另一原因是有關單位對戲劇的束縛太多,演出與現實生活結合的戲,就怕出問題,只能演些與現實沒有瓜葛的古裝戲,或是官定樣板戲。
李國修回憶,七○年代話劇類型很簡單,不是反共八股劇,就是家庭倫理劇,家庭倫理劇的結局總是:浪子回頭,兒子跪在父親面前痛哭流涕:「爸爸,我錯了。」
「那時的戲劇不僅主題意識要正確,表演要照文本、複製模仿學長的示範,連演員走位都要像棋譜一樣先畫好。」這是世新話劇社時期的李國修。有一次,李國修在一齣戲《白粉街》飾演一個在九龍貧民區的油漆匠,為了生存把老婆賣到妓院,自己也開始吸毒,如此悲慘的角色遭遇,李國修卻哭不出來,只好在口袋裡藏一把鹽,演到傷心處,身為導演的他「特許」自己違反當時不能「背台」(背對觀眾演戲)的舞台禁忌,一轉身在長了口瘡的嘴裡抹鹽,當場痛到飆淚,這是李國修進入蘭陵前「土法煉鋼」的表演方法。
不少蘭陵人都和李國修一樣,進蘭陵前是未經著色的白紙一張,鄧安寧因為《那大師傳奇》跑來參加演員甄試,復興美工畢業的他,除了玩樂團,沒有經過任何表演訓練,甄試那天,看到全場只有自己是社會人士,身邊全都比他年輕,本想調頭就走,後來還是以拿手的歌唱上場。鄧安寧笑稱,他用歌聲打動了金士傑等一票主考官,進了蘭陵的處女秀,是在《社會版》演一隻手,手一伸出來還會發抖。從發抖的手轉進劇場,鄧安寧現在不但已是傑出的電視劇導演,還讓多位參與他的戲劇製作的人入圍金鐘獎。
趙自強是文建會委託蘭陵開辦的表演人才訓練班第二期學員,同樣不知表演為何物?唱了一首〈馬車夫之戀〉,演了一段「到教務處偷看成績單」指定題,學機械的他人生也大轉彎。
金士傑初接觸吳靜吉訓練方式的觀感是:「他上課很慵懶,不積極、愛聊天,只教我們放鬆。」多年後,金士傑才明白,只有那樣的氣氛,才能達到真正的改造,享受沒有任何包裝的身體。
課程好像心理治療,開發個體為創作主體
吳靜吉當年為蘭陵人擬訂四個方向、五類課程訓練大綱,並請來作家李昂協助訓練,講話又快又急的李昂,被團員取了個「機關槍」外號,愛和大家談布萊希特疏離劇場,卓明形容:那段時間,李昂和團員的關係融洽得像團水泥。
從課程名稱看來,蘭陵不像戲劇團體,倒像是一群人參加心理治療,「肌肉鬆弛」、「指壓」、「貓的動作模擬」、「背後倒的信任感」、「阿摩尼亞發聲訓練」、「阿彌陀佛發聲訓練」、「愛撫與被愛撫」、「聽聲音做動作」、「道具的模擬」、「空間的想像」林林總總幾十項;即興素材也有「探獄」、「思春」、「父與子」、「包袱」、「意外」、「遺囑」等五十個課題。
吳靜吉說,他給蘭陵的戲劇訓練看來像遊戲,其實是心理學「會心團體」、「格式塔心理治療」,以及美國辣媽媽劇團、開放劇場經驗綜合而成。吳靜吉上課時不喜歡提結構,因為,他希望每個人可以自我體驗、頓悟、實現,最後能悟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吳靜吉認為,實驗劇場和傳統話劇不同處在於,每個人都是劇作家,都有創作的能力、熱忱與成就,所有生活經驗都是創作的靈感素材,古今中外的藝術和學者專家都是學習資源。
原本只是家庭主婦的金士會,被堂弟金士傑拉進蘭陵,也創作出生平第一齣戲《公雞與公寓》,一個鄉下人將一隻雞帶到都會公寓引發的生活波瀾,這是金士會現實生活經驗的轉化。
目前在大陸從事編劇工作的金士會說,以前總以為作家、編劇不是人人能當,經過蘭陵訓練,她才驚訝發現自己的潛能:「天呀,我在寫劇本。」也因為蘭陵時期天馬行空的訓練,金士會說,現在的她可以站在紮實的基礎上從事創作。
按摩、滾動、怪聲怪叫,打開東方人拘謹身體
蘭陵人記憶最深刻的是,一上課先按摩,有些人總是能享受其中,舒服地睡著,但李國修剛接觸時卻受到「驚嚇」:怎麼排戲前還要為對方按摩,男女授受不親,「男女按」不自在,「男男按」更奇怪,怕癢的他,總會想辦法拖過暖身時間再進排練場。
蘭陵訓練最常出現的場景就是地上滾來滾去,或是發出些無意義的吶喊,當年一位管耕莘場地的神父,每看到蘭陵人在地上滾呀滾,就會對金士傑說:「何時你們才會站起來。」因為《那大師傳奇》進了蘭陵的楊麗音形容,不知情的人真會以為蘭陵是個邪教,不是男女抱在一塊兒,就是不講人話,只出怪聲。
一次「滾地毯」訓練,趙自強不小心撞到一位女團員的臀部,趙自強一邊道歉,一邊就反射動作想幫女團員揉一揉,對方嚇了一跳,以為趙自強有不軌舉動。趙自強回想起來,這些訓練幫他們把人與人之間的牆打破了。
金士傑則認為,吳靜吉的訓練打開東方人拘謹的身體,有點像多年前他在加拿大天體營也得到類似體悟。一些皮肉都皺了、腫了的老太太、老先生,赤身裸體在海邊曬太陽,「在那裡,人沒有階級,只有天地與你,沒人會管美醜問題,只盡情享受曬太陽這件事。」
「人際交流分析」訓練裡,吳靜吉讓蘭陵人進行「空椅子」的自我審判,空椅子有時是自己,有時是你想對話的一方,透過格式塔心理治療的技巧,協助團員自我認識。
蘭陵《演員實驗教室》就是空椅子訓練後發展的作品,吳靜吉認為,李國修把這個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現實生活的李國修對於父親有著難以言喻的不諒解與疏離,父親罹癌重病時,李國修還是逃避回家,不敢看到父親的身影,李國修將他對父親複雜的情感編入《演員實驗教室》,劇的最後,一束光打在空空的病床上,下了台,李國修淚流滿面。
李國修回憶,這是一段漫長的自我救贖過程,沒有《演員實驗教室》,就沒有他為父親創作的《京戲啟示錄》,也沒有他為母親所寫的《女兒紅》,「空椅子」的審判給了他心靈洗滌的機會,也深深影響後來的創作。
世新話劇社時期哭不出來只能傷口抹鹽的李國修,在蘭陵改造下,後來進軍電視圈在「綜藝一百」發揮喜劇長才,已能自創笑點,每次錄影他就會故意摔一跤,跌出鏡頭外,這一跌也跌出李國修搞笑名號。
不以演戲為目的,開創劇場新未來
劇場界曾說,沒有蘭陵,一九八○年代的台灣小劇場運動還是可能發生,但蘭陵培育許多人才,加速了台灣小劇場的塑形。趙自強說,劇團演戲前暖身、演完後導演給筆記,都是受到蘭陵的影響,蘭陵的訓練讓所有人學到「尊重劇場」。
蘭陵訓練班最後一期學員李立亨也說,蘭陵人的情感是經過長時間劇場朝夕相處培養出來的,吳靜吉那套訓練不只開發創意、肢體潛能,最後還是要回到現實人生,與自己發生關係。
這種從放到收的過程,就像吳靜吉當年點撥老蘭陵人的「凡事不要以演戲為目的」,他把蘭陵當成麵團:「和麵的時間越久,發酵、形塑也會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