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娜的舞作迸發巨大的情感、激情、爆發力,重覆性動作加深情感的強烈感受,澎湃不已。碧娜其人,卻是一派悠閒,樸素,優雅,害羞,頭總是微低著,身形從不是挺直的,向前走時,會稍微慢一步。二○○零零六年二月,我去德國的烏帕塔,看到劇場後非常驚訝,那是個不大的古老劇場,外觀樸實。她在那裡安安靜靜的,卻總能做出石破天驚之作。
一九九七年,兩廳院第一次邀請碧娜.鮑許與《康乃馨》來台,當時少有國外大團演出,遇上最「崇拜」的舞團,除了大家風靡演出外,大家也都忙著盡地主之誼不已。演出結束,碧娜乘坐我的新車回福華飯店,她上車後還說:「有新車的味道!」她非常敏感、客氣。接著在飯店,同行者還有碧娜的舞台設計師彼得.帕布斯、古名伸伸申、林亞婷等,我們一道喝咖啡,聊天,記得她一直在菸抽不離煙手。
那年,我們帶整團她體驗台北,跑去馬槽溫泉泡湯。興奮的團員一下子就跳下去,碧娜猶豫了一會兒,走進個人池。半小時後出來,她笑笑地說:「我覺得很好。」
我也特別在劇院的大芭蕾教室安排,原舞者跳原住民歌舞給碧娜看。碧娜問起:「他們在歌詞的意義唱,什麼?」我跟她解釋說:「阿美族年祭宴靈歌謠只有虛字,沒有詞,因為他們覺得人的言語無法表達出對上天的由衷敬意。」她聽了神往,抓起我的手說:「這說法句話很真美。!」原舞者演出最後是拉大夥兒一齊跳舞,大家都原以為她一定不會下場,但碧娜竟然跟著一起跳舞,相當令我們感動。
在古老劇場中,做出石破天驚之作
二○○○年《交際場》那回,參觀完經過故宮時,請古名伸申幫我在故宮對面的碧娜主動提議想參觀順益原住民博物館買本。我送了本《鳥居龍藏攝影集》送給她,那是日本人類學家在二十世紀初對台灣原住民的攝影紀實。後來,碧娜貼心地回送另一本攝影集給我。碧娜總在細微的事情上仔細照顧,悉心經營細節,她不疾不徐,溫潤和煦。而排舞時,她卻要求嚴格,舞者跳得過癮,也跳得痛苦,因她的創作挖掘人的內在故事,例如童年經歷,舞者心理歷經多年的掏心挖肺,會面臨被淘空,因而選擇放棄或離開。她會問舞者許多問題,花好幾個月蒐集、累積,最後竟結構出完整的作品,碧娜的組織能力實在驚人。
碧娜的舞作迸發巨大的情感、激情、爆發力,重覆性動作加深情感的強烈感受,澎湃不已。碧娜其人,卻是一派悠閒,樸素,優雅,害羞,頭總是微低著,身形從不是挺直的,向前走時,會稍微慢一步。二○○零零六年二月,我去德國的烏帕塔,看到劇場後非常驚訝,那是個不大的古老劇場,外觀樸實。她在那裡安安靜靜的,卻總能做出石破天驚之作。
在碧娜之前,大家較熟悉美國的舞蹈,八○年代起,碧娜開始展露對舞蹈的想法鋒芒。一九八四五年,我在美國看了《詠歎調》Arien在紐約的首演,一齣台上有水、有河馬的作品,表演延遲了四十分鐘,因為那時無法將水加熱到適當的溫度……碧娜的舞台對劇場設計和技術人員來講,是極大挑戰。碧娜在八○年代亦影響台灣劇場界,刺激原有的劇場觀念。她說「我不在乎人如何而動,而是在乎人為何而動」。由此,劇場不一定要說話,不一定要為了舞蹈而動,而是為了「動機」而動。碧娜的舞台製作與視覺景觀總是相當震撼,《春之祭》的舞台加上了土,你進到劇場,就聞到土的味道,然後看著舞者們在土上跳舞及那祭典場面,非常厲害。
而舞台上的小動作與小東西,俯首即是個人語彙;她擅用不同國籍舞者,運用多種語言,舞者聲音的表演能力甚強。她的舞作有故事,有背景,有說話,呈現豐富多元的層次感。
碧娜絕對是二十世紀的代表性人物,是現代舞在二十世紀中最重要的轉捩點。她在舞蹈形式和肢體語彙上做出了最大突破,最困難的跨界,她竟然就真的跨了過去!她跨舞蹈,跨戲劇,而且有血有肉,情感豐沛。在城市系列創作中,她親身感覺體驗城市,音樂取材多樣而特別,展現不同的文化面貌。
我想她在雲端之中,開心地飄浮著
二○○零零七年邀演來台的《熱情馬祖卡》,以葡萄牙為主題,是碧娜考量葡萄牙小島的水景與台灣的環海環境十分相似。當時,不知道她還能跳舞,如果早知她還在跳,我最想請她親自跳那支《穆勒咖啡館》。
碧娜發現罹癌,五天就走了,這真的好像她——癌症辛苦,她不想麻煩大家,於是很快地放手。我希望她的作品可以再持續演出二、三十年,碧娜從前的舞作,即使過了二、三十年,回過頭看,依然洋溢著趣味和生命力。
碧娜的生活雲淡風輕,她離開人間,我可以想像她在雲端之中,開心地飄浮著。
猶記她第一次入境桃園機場,出來台北的路上時,看到一大片杜鵑花。遍野的花朵與陽光溢灑眼前,碧娜很喜悅,她說,台灣好美,台北是個漂亮的城市。
她的作品像烈火,人,卻像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