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她拿出創作手稿，攤展，餐紙畫的是各種舞蹈姿態，動作或開闊自由，大剌剌地伸展飛揚，或蹲伏之姿，安定內潛地臣服土地。宣紙上，長長無盡延展的河流，河畔與土地滋養著草木、蟲魚鳥獸、人類，自然界的生物關係在歷史長河中不斷演進，又如圖騰中的螺旋，所有生命皆非單一個體，卻是旋轉、循環、互相關連。

從鷹的生存困境，思索生命與大自然

從一九九五年的《醮》傳述人鬼萬物生滅榮枯的淒然，二○○○年《花神祭》洞見了人與自然神靈間的連結，無垢舞蹈劇場藝術總監林麗珍在二○○九年歲末獻上了《觀》。這是一齣大地靈魂的神話，完成其禮敬神鬼，天、地、人三部曲的終章。在《醮》之中，人鬼關係撕裂糾纏，靈性在人鬼神三層次上下起伏，無法掌控無常，於是學習隨順面對，將無常視為自然生態之生成。到了《花神祭》，四季時序循環運轉，前作的悲傷褪去，開闊性開展。例如夏神的殘忍暴烈，同是自然之一部分，生命即在如此的危步瀕臨中，方能綿延轉化。《花神祭》後，林麗珍觀察老鷹，鷹的生存棲地變得惡劣，獵食困難，鷹數量一直在凋零。花房中豢養繫綁的受傷老鷹，眼神泛著憂傷，望不見天空的遼闊，林麗珍心痛：如果她是那隻鷹，會如何感受這一切？

沈潛思索於生命與大自然的相連繫帶，過度文明引發濫墾濫伐，人類此一物種秉其利益，卻造成無數生物棲地消失，土壤與水質惡化。「地球像個人。」林麗珍說：「當血管、皮膚、內臟惡化，還有多少細胞能夠存活？」由人、地球、到宇宙，小宇宙與大宇宙間的相互觀照，林麗珍創作了《觀》。在神話式的寓言中，古老而神秘的河流，亦是心靈之河。鷹族兄弟發誓生生世世守護河流，然慾望貪執使得兄弟鬩牆，殺伐聲起，世代誓言毀滅，河流於焉消逝。而靈魂的河流呢？「是『心』的問題。」她說。所有的物種皆不會污染土地，唯獨人類如此。「身為地球的一分子，需要懺悔。」林麗珍虔誠面對當今生態劫難，不僅承認疏漏，「人類應該照顧地球，但沒有盡責。」林麗珍說：「對於地球，人類應是照顧者。」

在農業社會中，土地與萬物間存在著循環供給的生物鏈關係，雜草成為生物養分，農作垃圾變成肥料；而今，農藥阻斷了生物循環，垃圾就是垃圾，無法回到土地再度滋養萬物。地球數億年來的生態平衡，孕育生命成長，彼此互相依賴，亦互為食物。現代科技與經濟的發展，污染了土地、空氣、水，「人的天敵就是人類。」她說。八八水災，人在一夕間失去生命，令人心痛，然同時，土地亦在受傷流淚，身體與土地同樣面臨著大崩解，細胞有著小意識，土地蘊含大意識，「所有的生命信息都是連結在一起的。」林麗珍如是看待。

從親自體驗，找到人與土地的依存感

《觀》運用到稻草。無垢的舞者集體去割稻草。在割稻的一瞬間，每一次鐮刀劃下去，內心與之共鳴，專注，收割；而當翻土時，又是多少小生命被拔起，每踩一步路，多少小生命的命運由人類決定……「地球是一個美麗的殘酷劇場。」林麗珍感言。回來後，大夥兒吃飯有著截然不同的滋味，看到米粒，再也嫌不出說不出米飯好不好吃。「『經歷』是重要的。」當親身割稻草，手摸稻穗，人與土地的依存情感油然而生。

「所有身體語彙都是內在行為意識的表達。」林麗珍認為，舞蹈不僅是身體美學的呈現，更體現出人之真實狀態，語言所無法傳達者，身體可以精準表達。「身體是實踐體，在真實的接觸和感受中，一腳一步走下去，不只是個動作，更有著感情、溫度、濕度、軟度，真實地與生命感受在一起。」而劇場有如聖殿，創作是聚集多人的力量，一同完成工作，相互學習，在成長之中，不同的心靈彼此激盪碰撞，無形中裨益整個生態。

道具取自大自然，盡全力舞動情感就真

林麗珍傾心老服裝、老物件，她蒐集少數民族服飾，百褶裙就如鷹之展翅，而細膩用心的織工、染布、圖騰，那一針一線，每一件衣服都花一輩子時間相處，不似現代的物品用過即丟，情感疏遠。還有塗身，「不知上輩子在做什麼，我十七歲跳舞時，就很愛塗身。」林麗珍說。塗身是遠古的記憶，如非洲部落，塗身上彩都是來自泥土，圖騰源自動物植物，《觀》的道具取自大自然中看得到、觸摸得到的物事，取材大自然的道具成為《觀》的情感媒介。無論是人、服裝、道具，都具有角色性及感情性，人非獨大，而是真正的眾生平等。

舞作排練片段，布幔似山如水流，孕育生命，造化萬物。悠遠的歌聲中，女舞者輕柔拿著稻穗，俯首垂演專注如夢，她們緩步走出，比呼吸還攸長的節奏，如是虔敬：「你的心跟著稻穗，跟著土地在走。」另個片段，鷹兄弟之舞，他們手執長竿，對峙揮舞，人與長竿有著千萬的情感與掙扎，仰身，旋身，力量的推拉與收放，他們在渡現實的河，亦在渡自己的河。林麗珍說：「每個動作都要清楚，好像每一次都要將它用光！」她道。跳舞最過癮處即在盡全力，「盡全力，情感就真。」在使盡氣力之時，身體的線條與秘密，無所掩藏，情感至真之處，幡然揭開。

用「心」觀看，誠懇面對「缺憾」

「觀」，是以老鷹的眼睛觀看空間，是放眼宏觀；觀的層次，不是用眼睛去看，是從心靈神識去感受。人，甚至不是那個觀者或主體，「在這過程當中，山、水、石頭、人、孩子……許多事物都生發示現給我們看，讓我們觸動而學習。」心觀世界，萬物示現其根本純粹。「藝術最困難的地方在於它充滿缺憾。」林麗珍對舞者說：「有這麼多缺憾，但你卻要做到有如完美。」然她接續道：「但沒有完美。生命沒有完美，完美顯得小器。」她說完美無法定義，她說完美是個想像，在缺陷中邁向完美的那個過程，在有限中尋找無垠無限的空間，才是深刻動人的。

「『缺憾』才美。」林麗珍說。在生命與時間的長河中，在人與物的轉變之流中，在缺憾之中，最珍貴的體驗卻是：我們得以互相連結，我們得以情感相繫。當缺憾，新的生命活水才會注入，過程中真真實實的體悟，方得見源源生命力。《觀》，人類彼此在缺憾中真切地連結，和地球所有生命連結，和萬物穹蒼無盡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