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日本統治下的台灣,作曲家江文也在日本音樂成名、得了世界作曲大獎,因為文化認同到北京定居、日本戰敗後依然選擇留在北京,卻因為他的出生背景被國民政府認為是「漢奸」、之後又因為是日本人、台灣人的背景在中國政治運動中吃盡了苦頭。
適逢江文也的百歲冥誕,張己任於今年六月受邀參加廈門舉行的「江文也百年誕辰紀念」活動,並在其中發表一篇「學術報告」。他提及會議中,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周海宏的發言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為何一位具有才華的作曲家,要為中國政治、社會、文化劇烈變化的時代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這番言語令全場為之動容。但是對於這位曾被兩岸禁聲達四十年之久的作曲家,為什麼銷聲匿跡的原因仍然語多保留。
雖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蘇夏及香港的女高音費明儀女士都提到「江文也的復興」的緣起與張己任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但仍感覺到在場聽眾,尤其是年輕輩的參與者,對於這位曾被兩岸禁聲、銷聲匿跡,又再被提起的原因依然不解。為此,本刊特邀這位研究、首演、並且熟知江文也的學者,為讀者娓娓道來。
江文也的復興 意外邂逅的結果
一九八一年五月廿九日,台灣的《聯合報》副刊刊登了台灣的畫家謝里法先生的一篇〈把他交給了音樂界—記紐約江文也作曲發表會〉,文中的第一段是這樣寫的:
音樂家江文也先生的樂譜,在紐約音樂界朋友的熱心支持下,於今年五月二日在張己任先生寓所舉行了第一次作品發表會。
雖然只是家庭式的小型音樂會,但對江文也而言,是他三十年來頭一回把作品公開於世。這個發表會能於短期內付之實現,不僅是臥病北平的他作夢都不敢想像的事,就是身在海外的我,對這回能邀請來四位有成就的音樂家參與演出,也感到意外驚喜。
對身為音樂家的我,也是「意外驚喜」。一九八一年五月二日的音樂會,其實是音樂學家韓國鐄、畫家謝里法及我本人意外邂逅的結果!
韓國鐄先生一九八○在年前後正積極在研究中國近代音樂史,接觸到台灣光復以前留日的兩位傑出的音樂教育家柯政和與作曲家江文也,韓先生在美國各大圖書館收集到不少有關兩人的資料與樂譜。
謝里法先生則是在研究台灣日據時代美術史時因為一張台灣前輩畫家郭柏川先生的照片中接觸到江文也,因為好奇對江文也做了一些研究,也因此與江文也本人及其家屬也有了接觸。
而我自一九七八年在紐約攻讀博士學位時,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下住進了齊爾品(Alexsander Tcherepnin,1988-1977)在紐約的公寓,也為齊爾品夫人李獻敏女士整理齊爾品的遺作。因為一門課的要求,我開始研究編撰齊爾品的作品主題目錄時,卻發現齊爾品與中國三○年代作曲家的關係,因為他在中國舉行了一個叫「齊爾品徵求有中國風味的鋼琴曲」的比賽,使得當時還是音專學生的賀綠汀的作品《牧童短笛》成為中國鋼琴曲的經典。他還在日本東京成立了一個出版社,專門出版中國與日本年輕作曲家的作品。當時在日本作曲家中有一位名叫Bunya Ko 的作品讓我我十分驚訝,他的作品個性鮮明,技巧新潁,在那些作品中顯得相當突出。但他的姓名Bunya Ko卻又與一般的日本姓名極不相同,請教了李獻敏女士後,才得知Bunya Ko就是江文也,是台灣人!我又驚又喜,驚的是為什麼這樣的作曲家在台灣竟然沒聽過他的名字及他的音樂?喜的是在一九三○年代中國人就有與歐洲前衛同步的音樂作品!因此開始對江文也做了一些研究,對他的境遇甚為感嘆。
沙龍音樂會 讓「禁聲」的音樂家發聲
一九八一年三月底,韓國鐄、謝里法及我三人終於在紐約見了面,談論中都覺得江文也的音樂應該讓人聽到,大家才能從他作為一個作曲家的角度去評論他。因此就開始了要演出江文也音樂的念頭。要演出就先要有演出場地,雖然曾考慮過向財團申請補助金的事,但後來由於時間的關係,加上紐約場地租金昂貴,也想到很多人仍不知道「江文也」是何許人,以及其他的因素,就放棄了這個想法。還是先聽到江文也的聲音再說吧!仿效十九世紀歐洲藝文沙龍(Salon)的做法,就決定先在我家中演奏一些較小型編制的曲子。
音樂會完了之後,台灣、美國的華人報紙都以相當的篇幅報導,並且重新介紹了江文也這個被遺忘的音樂家,許多音樂家開始尋訪江文也的樂譜。江文也這個人與他的音樂作品再次吸引了人們的注意。以後許多有關江文也的文字陸續出現。但是當時的政治情況是台灣尚未解嚴,大陸也剛「開放」,政治環境不像現在自由,在海外「江文也」雖然很快成為音樂界談論的焦點,在台灣與大陸的禁忌仍然存在。
韓國鐄對一九八一年開始大家對江文也這個人與他的作品再次注意的現象,用「江文也的復興」來稱呼。「江文也的復興」的主要目的,是還給江文也「作曲家」、「音樂家」的面目。
隨後兩年間,我分別應邀指揮泛亞交響樂團及台北市立交響樂團,皆安排了江文也享譽樂壇的《台灣舞曲》作為演出曲目,這不僅代表了消失了將近四十年後的再度重現舞台,也吸引了包括費明儀女士、周凡夫先生在內許多香港音樂家與樂評家的注意與興趣。終於促成了一九九○年在香港舉行的第一次全場討論江文也的學術研討會。更可喜的是,拋出了這樣的開端,引發了一陣江文也熱潮,例如江文也的文集、生平、作品等出版,以及兩岸陸續舉辦的研討會及音樂會等等。
到了一九九五年,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又舉行了一次「江文也學術研討會」及音樂會。這場研討會的舉行可以被認為是「江文也的復興」的一個里程碑,中國與台灣終於打破了對「江文也」的禁忌,雖然對「江文也」仍有許多分歧的意見,但可以公開地談論「江文也」、可以全場演出「江文也」,卻是開啟了一個能重新對「江文也」音樂客觀認識、評價的氛圍。
被遺忘的音樂家 已不需再「復興」
今年的紀念大會,在台上台灣作曲家協會代表的是作曲家潘皇龍,音樂教育學會的代表則是陳中申。在排定的報告人報告完了之後,尚有吳玲宜、林衡哲及來自日本的劉麟玉的發言。整個紀念大會當然也規劃了音樂會演出,當晚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鋼琴三重奏《在台灣高山地帶》,其中擔任大提琴演出的楊一晨,還是江文也的外孫。此外大會還安排了江文也的圖片展,雖然仍缺乏在東京的部分,但能有這樣的規模展出已經相當不容易。
位於福建省永定縣高頭鄉高南村,江文也故居的「春暉樓」也在此次揭幕。然而裡面只有簡單的族譜,除了江文也的高祖、祖父的相片外,只有江文也的相片及簡單的事跡介紹。這個儀式事前的準備顯然相當匆促。當事後得知將「春暉樓」作為一紀念景點的決定,也是在之前幾天的事,我想純樸、安靜、美麗的高南村,此後可能不得安寧了!
從一九八一年到二○一○年歷經了無數音樂家與音樂學者的努力,人們對江文也的生平重新有了認識,江文也的音樂也再次在各地演出。有許多活動對提升江文也的能見度都有很大的貢獻。
然而一個作曲家能否流傳後世,決定的還是在他的音樂本身。唯有他的音樂作品能被世人肯定,他的名聲才會跟著被肯定!
二○一○年年在廈門舉辦的「江文也百年誕辰紀念」是「江文也的復興」三十年來的最高峰,也應該是還給江文也一個音樂家、作曲家面目的代表年。回首一路的拓荒、開墾到如今的榮景,自忖「江文也的復興」這個稱呼,似乎也應該劃下句點了。
文字|張己任 指揮、東吳大學音樂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