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參與「新人新視野—舞蹈篇」的四位編舞者,長期以來已經累積了相當的創作成績,從這次的演出,也可觀察出他們的發展脈絡,呈現了「開花結果」的方向。若說這批新人與指導的顧問間多所重疊或許言重。彼此間的互相扶持、不可分割,只反映了舞蹈界深摯的情誼,何況,一切只在萌芽階段,只是,益發想看他們個別的面目與思想,尤其,已證明了自己掌握創作精髓的慧根!接下來,就是自我表述的勇氣與語彙了。
2010新人新視野 舞蹈-蛻變的肢體
2010/11/12∼14 台北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去年「新人新視野—舞蹈篇」的四位發表者對實驗劇場都不是陌生的名字,雖然或是第一次參加,其實早都已藉著各式發表機會,在此磨練過自己創作的能力了。
李國治《顯微鏡下的一滴海水》 被音樂帶走
李國治,常見於組合語言、世紀當代、林文中舞團的個性舞者,近年於不同場合多次發表新作,創作意圖明顯。二○○八年在世紀當代舞團的「三十型男之同床異夢」中發表《夢.遺》,不盡理想。前年參加「新人新視野」的《獨白者》,舞台上與馬桶對手戲,以刻意不雅的動作呈現孤寂的生存處境。然而,以戲劇手法傳達「失語」,卻益發突顯了動作表達上的限制,尤對舞者,顯得侷促。倒是同年於林志斌的爵代舞蹈劇場發表的《基調》,或因專注於形式的鑽研,倒有些視覺上的驚喜。開場音效強烈,是慣有的先聲奪人。四位女舞者,也成功地維持住張力;四張黑色小凳,一起製造著銳利的光影。旋轉間,旋出修長的線條。結尾雖不夠大氣,仍不失為感時的形式之作。
這次《顯微鏡下的一滴海水》,直覺上為其延續。然很快地,縱有脊上燈串的巧思,也有凳、凳下有燈,還是未幾即讓觀眾迷失了主題。此時,辨識性極高的余奐甫的音樂,即發揮了功用。許多時候,對於如此表情強烈(這兒,是帶有女聲朗誦的一首英文歌)、意義豐富,且充滿無數節點(尤以有人聲或歌詞者;製造了動作最易依附的節奏)的配樂,實際負責創作的人,應有自己控制的能力;但更多時候,由於實在「太好用」了!就全盤盡收。我曾為此就教於余奐甫,熱愛舞蹈的他也自承因覺得這樣的音樂「很適合於舞蹈」!但歌詞是否符合本意?還是只因是外語(尤以余最愛用的德文為例),就淪為一種音韻、一輪情調,對可能意義巨大的外文原文是否公平?會否產生問題?畢竟,能從龐大的音樂庫信手拈來的是余奐甫;編創者,還是應多培養自己對音樂的敏感與涉獵才是。
林祐如《Amarcord》 像在看一齣戲
第二段的《Amarcord》,是林祐如繼二○○八年聯合創作後的首度發表。作為第一部的個人創作,這樣的表現算是成功的。但開場與男舞者的亮相站姿,仍忍不住令人聯想到周書毅:他那重心錯置、非舞蹈性的、外顯的精神樣態⋯⋯但,隨著舞的展開,如「補綴」、「垂繩」的一些自我動作motif(主題)開展,又令人甘願地隨之進入。但,我的問題就是:這個舞的編撰(script)能力太好了!以致此後感覺都像在看一齣戲、而非一個舞。已至到了〈鴿子Cucurrucucu Paloma〉這首著名的拉丁曲目出現時,一切已像是理所當然、挑戰度不足,而意料之中了!
末了,男舞者把祐如擺成一個pose後,離去。這是一個善於「言情」的舞作,然,當最終男子突然從幕後再度現身,背上多了三個小風扇集束如蜂時,我又誤會了!以為是向近日祐如擔綱多次參與巡演的周書毅的《1875》致敬(homage);這是受了節目單自述的影響。以後,絕對不要先看節目單!
田孝慈《路》 累積三年創作軌跡
第三段,則是田孝慈的《路》。繼二○○九年校園發表之後,也是第一次的正式個人創作。但有心的觀眾,應可注意到過去三年她發表的軌跡。先是二○○八年八月與賴韋君在「台灣舞蹈煉金篇」合編的《In》。舞作發表時,正是周書毅大作《看得見的城市》二月發表、餘波蕩漾之際。這群共同排練了半年多的舞者—— 十二名「城市少女」,不約而同或在周書毅的鼓勵下、或在創作的刺激下,走向了編舞之路。「煉金篇」是最早發表的場域,繼而是楊乃璇、林祐如、廖苡晴在十一月「新人新視野」推出的《27 28 29》;廣大的編制,宏大的形式,「玩很大」!透過視覺藝術界張耿豪、張耿華兄弟的設計,以歌舞片、卡通、黑色喜劇類型(genre)元素,將「虛實」與「真假」予以字面化!頗為成功。但,一幅幅人世風景,底層的思維,感覺還是有點「周書毅」;而那「抽搐」和「翻轉」的動作,更是直指當時《0000000》跟《看得見的城市》的招牌動作!《In》雖也有類似的人生態度,但呈現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基調。少了神經質、或虛張聲勢的誇張,從而從夜市的叫賣聲,沉沉潛潛地講她(們)要講的事。幾個敲椅子、光影、聲韻、靜音呈現的舒緊韻律,有著超乎當時年齡的奇異沉著。後來賴韋君與藍雪茹台藝大二○○九年四月雙人聯展「i N次方」,賴把它發展成了個完全不一樣的長篇,有著大器的影像和幾何,與新解的舞者關係。那麼,那沉緩的冷靜究竟是誰的呢?都有可能。同年田孝慈於「新人新視野」和同窗李尹櫻(也是「城市少女」)又合編了《凝滯》。這有著和日本蠢蛋一族《炫旅》同樣一畦綠色人工草皮的舞,開場的概念(conceptual)形式與先前的鋪陳顯得不同,然其中一個安置的偶的角色,卻從此成了三部作品(與《停格》、《路》)反覆出現的,一個旁觀的,「他者」!
雖是首次公開作品,《路》許多元素卻早已在之前使用過了;如開場〈Que sera sera〉的音樂,與《凝滯》的〈年輕不用留白〉及台藝大《停格》的〈青春舞曲〉,都是一種「傷逝」!且對甜美的反諷。周書毅用過的一些中外流行曲,也是一樣的。長條的看台(bench),也和《停格》橫亙全場的舞台設計一樣,都出自《凝滯》以降的合作伙伴。服裝雖不是先前的簡華葆,然大花布仍是延續《In》以降的夜市質地,與《凝滯》反穿衣的執拗、花到「暴力」的精神與概念,乃至這部的長大衣⋯⋯而以上服裝種種,巧的是也全於周書毅的《1875》出現過!只能說,年輕人分享的見地是一樣的。
「怪怪少女」外衣下 「驚悚」的心靈
《路》這次不同的,是在衣上又多加了個「揪揪」;偶,也從無色中性,變成了卡通式的頭套。看來,是「溫暖」多了!而舞作也果然以更全面些的態度,來觀看、處理問題。從初始的環境、進到《停格》的家庭,進而這次,意外地以葉名樺黑色蕾絲短褲角色加入,而後逐漸被穿戴成一式一樣的灰暗大衣;如歐威爾的「老大哥」再現,反映了社會的制約!「環境音」,一直是田孝慈作品裡關鍵的角色:從第一部《In》富聲韻的叫賣聲:「好吃的土窯雞哦」(台語),到《停格》的洗衣機聲,到《路》由戲劇出身的音樂人王榆鈞更為直接的指涉:開門聲、小孩哭聲、室內動靜聲、摩托車呼嘯而過聲⋯⋯田孝慈的這系列作品,有如那似有若無的聲貓叫:「Wow!∼」,小小聲,似是在抗議、示威,又像在痛苦著地⋯⋯
第二段起即負責設計的燈光黃申全,畫面有說故事似的魔力。台上小孩怯生生地叫「馬麻啊∼?」一盞燈下,被忙碌遺忘的孤立、無助⋯⋯田孝慈的動作也更從一開始便是特別的:有一種離心、失神,或是邊緣的什麼?如,《停格》中突然的「昏倒」;或是《路》開始不久猩猩般的捶胸⋯⋯我想及Lily Allen。《路》後來,也出現了一些一閃而過的遲緩、或痙攣的——身心靈極端狀態!與其說是語言翻新的搜尋,我不如相信這是一個心靈發現之旅中的——反射!在「怪怪少女」的外衣之下,田孝慈的心靈實則,「驚悚」,如一個連體嬰的畫面進來,有著GeorgeTooker蛋彩畫裡的現代乖離,又古典哀戚;可以是創作泉源!
葉名樺《脫落》 玩「空間」上的編寫
第四段的葉名樺,則又是完全不同的創作者!和上述完全不同的創作路數;或因出身芭蕾(也是「城市少女」),作品並不強調敘事(narrative),甚至莫可名狀;許多時,只有一個劃定的(或抽象的)場域,進行著大量如芭蕾語法行雲流水的動作!比田孝慈早一星期在煉金篇發表《Dimmer》,二○○八年和驫舞劇場的陳武康合作,把個肢體安放、輕鬆、「四個紐奧良小黑奴」式的樂、舞,處理得滑溜、看來毫不費力(實則難跳),有味極了!雖然她後來說:「全不是那麼回事兒(紐奧良)!」但,舞的整體性和完整度,全在那兒!次年「新人新視野」,《捕捉》,也是六、七盞捕蚊燈,就那麼懶懶笨笨地、圍出個「螢光」的詭異場域;首次獨立編撰的篇章裡,爆出驚人的編寫量!小至背後握拳、敲地板、角度不對你還看不到的細節;大到被男的拉遍全場、而後「甩」在牆上;或用腳頂住男的胸、再爬上牆,或好笑地用手環繞著胸部轉圈(女舞者);或對「打」,奇異的「抓」;大而流暢可以如巴瑞辛尼可夫般炫而帥,也可急轉直下,展現了縱橫全場的、無限可能!又會利用前後景,營造整體的動靜和視覺。只是一段廟堂音樂,讓人聯想起驫的《骨》;堆疊實驗,也直指「騎馬打仗」。只是葉名樺將之推至極致,也幸控制得宜,未流於奇觀。
今次的《脫落》,則看似完全脫離了先期的影響,而作一形式上的「大躍進」。或曰,相對於動作,玩「空間」上的編寫!先是由祐如的裙內落下一群花瓣,這一視覺上的大驚喜,也造就了後來與左邊同樣落下的落英與右上方一抹藍光需要處理的三個區塊。對葉名樺是個新的課題!她也為舞作創造了三個角色;雖然依然抽象;姑且稱之為「肉色緊身衣女」、「羅馬垂墜式衣女」和林祐如飾的「紅衣女」。之前於高雄城市芭蕾舞團二月「點子鞋」年度發表的《馬尾巴》,也作過類似嘗試!由於《脫落》內容實在難以形容,容我從音樂下手:同樣廿分鐘,和《捕捉》一樣找來了多段音樂自我挑戰!除一段愛斯基摩人的音樂《骨》用過(不同版本)外,都是新鮮詮釋貼切的器樂。小提琴為始,後當肉身女如影般隨著羅馬女時,絃音變得expressive起來,表情銳利!第三段音樂時燈管成了白亮;第四樂章愛斯基摩人著名的吐納,於混音下成了張巨大繁密的網,場上,舞者、動線也形成了一大想像空間,有著深邃的景深,為故事提供了可能性!接下來音樂隨即變成音樂盒式的電子簧片聲,Spot light捕捉到地上的祐如,如《牧神的午後》般!落英又下,急短弓,三人彼此拖行!個人肢體寫到空間⋯⋯肉身女出來,一個滑行穿過落英,竟出落得如花之女神!周身裹滿花瓣。如此巧思!場景無法界定,但豐富性(「神話性」)已躍然紙上!「人神」,似終是在地面打滾的。而紅衣女、羅馬女兀自光中佇立。終了,肉身女/影女/人神前景暗裡緩步向左前方離去,而自始耀眼如神的紅衣女、羅馬女,依然光中相依偎、look on⋯⋯舞作結束!
若說這批新人與指導的顧問間多所重疊或許言重。彼此間的互相扶持、不可分割,只反映了舞蹈界深摯的情誼,何況,一切只在萌芽階段,只是,益發想看他們個別的面目與思想,尤其,已證明了自己掌握創作精髓的慧根!接下的,就是自我表述的勇氣與語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