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現代舞長年給人冷峻、廟堂之上的印象,欣賞之前還必須聽導聆,還必須先去了解編舞家使用的身體觀,那這種「美」的經驗,是不是太嚴肅、太不容易取得?換個角度來看,既然許多臉書上的台灣觀眾都對《政治媽媽》所帶來的觀舞經驗感到興奮異常,不也表示這些台灣觀眾比較常見的現代舞可能都是以營造意境為主,技巧展示為輔,不重視身體的趣味、節奏感或動能的舞蹈表演?
《政治媽媽》首演當晚的酒會,我與一些舞團經理與製作人閒聊,大家對《政治媽媽》的首句評價不約而同地表達出不是「很熱」就是「很賣」兩字,這確實反映出侯非胥能在這幾年內走紅於歐陸現代舞壇的現象。
我個人除了很欣賞這個作品之外,也回想起上一次在台灣讓我很熱血地走出劇院的觀舞經驗,不巧也是以色列編舞家納哈林(Ohad Naharin)所率領巴希瓦舞團在國家劇院演出的《十載精采》。於是,我又聯想到幾年前曾經來台的以色列奇布茲舞團(Kibbutz Dance Company)及詭異冷調的平頭舞團(Inbal Pinto Dance Company)。這幾個舞團仔細回想一下,與台灣同為小國寡民的以色列倒也有清晰、易辨識的現代舞風——蒼涼與刻劃人性的劇場意境,足以震撼人心的肢體律動與強烈節奏感,解構、頹廢但融合生活元素的破碎肢體語彙,及快速的空間調度與群舞變化。這種既冷酷又「火熱」、既機器亦充滿「動能」的現代舞呈現方式,相較於國內較常見的東方肢體語彙與意境、歐陸風的優雅與視覺,甚至是新興的非舞蹈(nondance)風潮,都帶給觀眾較多的感官刺激與動覺回饋經驗。
讓人愈看愈熱的「動覺回饋」
在此,我比較想強調的是現代舞藝術的「動覺回饋」經驗,在這個時代可能花上昂貴的票錢也很難買到,但是這點卻永遠大剌剌地區分了現代舞與其他表演藝術類型的欣賞經驗。
什麼是觀眾的「動覺回饋」?就是看了也想要跟著一起動,就是欣賞者因表演者的律動、呼吸或移動方式的重複累進,產生的生理或心理狀態的驛動。換言之,強烈的動覺回饋,即構成了「很熱」的舞蹈演出之先決要件。
我先前在歐美看過不少以重金屬樂團作為伴奏的現代舞演出,普遍的特性是無法持續整場(因為偏大的音量持續過久反而會讓舞作節奏平掉)及舞者身體性難與音樂性抗衡或產生新意及趣味的缺憾。然而侯非胥在《政治媽媽》中拿捏得很好,主要因素在於動作元素的擷取與堆疊方式,經由優異的舞者能詮釋出不同層次的表現力度、意境轉換與空間對比。其動作風格與重金屬音樂的碰撞,也突顯了編舞者融合不同文化的巧思與涵養。
觀看此舞的同時,在在讓我聯想到紐約以強烈節奏感著稱的比爾.提.瓊斯(Bill T. Jones)與採用大量流行音樂的史蒂芬.佩卓尼歐(Stephen Petronio),後者的編舞融合許多美國通俗文化題材與肢體符號,雖與侯非胥有類似手法解構人體的舞動方式,但仔細比較起來,侯非胥的肢體運用比較接近東方,重心壓低的結果,帶給觀眾比較強烈且紮實的身體觀感。同樣是頹廢身體的表達,完全西方背景的佩卓尼歐,給人則是比較浮誇與雅痞式的身體呈現,此差異性也突顯了編舞者的成長背景與文化經驗,都能影響其原創舞作至深。
不同文化的現代舞體驗
什麼是台灣風的現代舞?而台灣觀眾又想從現代舞欣賞經驗中獲得什麼?我返台之後一再思考這些問題。如果說現代舞長年給人冷峻、廟堂之上的印象,欣賞之前還必須聽導聆,還必須先去了解編舞家使用的身體觀,那這種「美」的經驗,是不是太嚴肅、太不容易取得?換個角度來看,既然許多臉書上的台灣觀眾都對《政治媽媽》所帶來的觀舞經驗感到興奮異常,不也表示這些台灣觀眾比較常見的現代舞可能都是以營造意境為主,技巧展示為輔,不重視身體的趣味、節奏感或動能的舞蹈表演?
站在所謂台灣舞蹈生產者的角度,我也必須持續質問自己,是否被艱難環境打到舞作缺乏熱情與群眾互動性呢?姑且撇開藝術價值不談,我想無論是在台灣還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表演藝術的觀眾群永遠是渴望熱情的、是渴望被感動的——編舞家在舞中放入再多的巧思、技巧與學養,如果不能與台灣「現代」的觀眾溝通,我們又如何稱得上是「現代舞」的編舞家?而我們離「熱情」的距離又到底有多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