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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和舞者的冬日之歌(PAR表演藝術 提供)
復刻選文 藝次元曼波

醫生和舞者的冬日之歌

侯文詠vs.許芳宜

情商在羅曼菲的北投家中進行這場對話,因為她是侯文詠的好友,許芳宜的老師,在這個圈中好友熟悉的空間裡,其實更像是一場聚會。

醫生的專業是盡量減少身體的損壞,舞者的專業則在盡量增加身體的極限,醫生透過死亡認識生命,舞者卻可能以生命詮釋死亡。這一場對話,醫生對舞者的好奇,似乎多於舞者對醫生的好奇,醫生作家侯文詠侃侃而談的時候多,芳宜則一邊在思考中反覆挑戰原本的答案。侯文詠曾經說過,人生最重要的是問問題,答案反而是其次;侯文詠對許芳宜提出的身體問題是:究竟是什麼讓你支撐下去?「我覺得芳宜是個很『不守分』的舞者,那種決心不是表現在她的動作或表情上,但是就是可以感覺到,她要超越那個『分』的企圖。」

情商在羅曼菲的北投家中進行這場對話,因為她是侯文詠的好友,許芳宜的老師,在這個圈中好友熟悉的空間裡,其實更像是一場聚會。

醫生的專業是盡量減少身體的損壞,舞者的專業則在盡量增加身體的極限,醫生透過死亡認識生命,舞者卻可能以生命詮釋死亡。這一場對話,醫生對舞者的好奇,似乎多於舞者對醫生的好奇,醫生作家侯文詠侃侃而談的時候多,芳宜則一邊在思考中反覆挑戰原本的答案。侯文詠曾經說過,人生最重要的是問問題,答案反而是其次;侯文詠對許芳宜提出的身體問題是:究竟是什麼讓你支撐下去?「我覺得芳宜是個很『不守分』的舞者,那種決心不是表現在她的動作或表情上,但是就是可以感覺到,她要超越那個『分』的企圖。」

對談時間 2004年12

對談地點 羅曼菲住家

侯文詠(以下簡稱侯):有時候我看你們跳舞會有一種想法跑出來:當你春天看花開的時候,為什麼會覺得花那麼漂亮?那是因為它很短暫。

我是學醫的,所以我不相信身體,覺得它是會衰老的,但我現在慢慢跟身體有一點對談。我喜歡看現代舞,因為我覺得那就像盛開的花,盛開的背後有很多徬徨、汗水,它並不是這麼義無反顧一直開下去。

我記得我大學的時候,美國現代舞大師模斯.康寧漢來台灣,因為大家都說他偉大,所以我也買票去看,但我完全看不懂。那音樂叮叮咚咚,從頭到尾不叫音樂;那個人根本不是在跳舞,只是出來亂甩、坐椅子。我心裡想:「這我也會。」有一陣子都覺得現代舞不知道是啥米碗糕,一點都看不懂。

開始當醫生以後,我發現人要死的時候,沒有人是像連續劇裡面一樣好好地走。我們在急診室或加護病房裡面,看到的景象都是亂七八糟的,大部分要死的人也沒想到他要死了,大部分的家屬也沒有哭出他們該哭的樣子,完全都是不整齊的。

後來就不知不覺地喜歡起現代舞,但並不是說我會分析或我看得懂。現代舞就某種程度而言是不整齊的,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麼。有一次我問林懷民老師:「現代舞到底在跳什麼?」他回答:「現代舞?現代舞最困難了,它跟文學一比真的很無能,光是要講個舅舅跟外甥的關係都講不清楚,」他說:「你就是看,然後enjoy它。」我覺得根本是胡扯,就看不懂呀!enjoy什麼?

慢慢我才感覺到,現代舞其實是潛意識的。如果要把《紅樓夢》跟現代舞結合實在是很難,但是要把吳爾芙、《追憶似水年華》那一類的文學作品,拿來跟現代舞結合,是很適合的。

許芳宜(以下簡稱許):我喜歡林老師的創造力,他嚇到我的地方是他有這麼多的點子來運用舞者的身體,他讓你覺得這好像是極限,但你又好像永遠看不到他的極限。

侯:我注意到妳一直在談編舞者而不是舞者?

許:其實我在想的時候都是在想舞者,可是舞者是沒有名字的。我在想舞者,但是我必須講編舞者的名字,才能讓人家知道我在講哪個舞團的作品。

侯:這對舞者會不會是一個遺憾?

許:是呀。舞者這麼漂亮、這麼短暫的生命卻不會被記住,所以舞者要很自私、很現實地滿足自己,在這麼短暫的時間中,我希望可以做最多的事情。

侯:我覺得某個程度上,一個好的現代舞者、馬拉松選手或是寫長篇小說的作者,都要有能力去習慣、甚至有一點喜歡孤獨。

好比說妳喜歡的村上春樹,他幾乎每天都要跑個四十分鐘,每過幾年他還會跑到希臘去跑全程馬拉松;像《侏儸紀公園》作者麥克.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 只要一寫起長篇小說,每天就都吃同樣的三明治、一瓶水,然後跑步。

我開始寫長篇小說後,也養成了慢跑的習慣。慢跑的節奏跟我寫長篇小說的節奏是一致的;我跑到最後很累、很累了,還想硬拗寫下去看看會怎樣,再拗下去,那個煩不見了,就可以繼續寫下去。

我在大安森林公園的柏油路跑了兩年,有一次我的朋友建議我拿個碼表,一天跑個四十分鐘,但不要跑固定的路線。從那個時候開始亂跑以後,才驚訝地發現我只看到了大安森林公園十分之一的面向。這影響到我寫長篇小說,覺得某個內在程度提升了,我不再這麼急了,因為我是照著時間跑,在跑的過程中,把一種寫小說的節奏跑出來了,那是一種讓我可以安靜下來的節奏。

後來我的身體和我的寫作用一種時間的節奏連結著,我第一次發現,我的思想可以跟我身體的某種節拍相呼應,這是以前不曾有的。

許:所以找到那個生活節奏再寫作,對你來說是舒服的?它會不會再變?

侯:會,那是一直要拗的。就像如果我們心臟亂跳,就需要拿個電擊棒「蹦」一下,然後它又會合拍。有時候真的寫到很糟,我會跑很遠,跑到筋疲力盡,回家好好睡一覺,隔天起來好像又開始合拍了。妳們練舞會這樣嗎?

許:我們比較不會有這種問題。我們練舞的時間被限制得很緊,不可以超過,時間到了所有的人都必須離開教室。教室就在那裡,可是你不能不按規定使用。

唯一有一次是,去年在演出時,作品剛好跟我的生活很相似,內容講一個女性藝術家,她堅持自我的生命價值,要求自己的藝術,天天跟自己對話,這是一個雙人舞,她跟「自己」這個角色對話,而這角色可能是她的另一個延伸。

這和我的生活太相似了,而且我又是一個常常跟自己對話的人。那時回到家跟排練時是處於相同的狀態,蠻痛苦的,所以那段時間壓力蠻大的,就像當我開了家門回家和我要踏上舞台的那一步是相似的。    

侯:當妳下了舞台,迎面來的是你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都得接受的現實人生,那個現實人生不斷地說服妳,妳不是像台上的角色那樣?

許:所以一個好的表演者上台後,他不能沒有感情,但同時必須保持某種程度的冷靜,才有辦法觀察周遭,甚至感覺自己在做什麼。我曾經在舞台上真的很累跳不動了,就想用情緒或臉部表情去代替,希望可以達到某個程度的效果,可是一旦如此就全毀了。

侯:所以舞台也像手術台。我們在一上手術台就不太有情感,因為愈有情感愈可能開得到處都是血,所以我們要堅守冷靜。

盧健英:學醫學的人好像比較相信生命是有限的,而學藝術的人則是在尋找生命的無限。我常聽舞者講,舞者的身體其實有多傷,但他們上台前會在暖身的過程中跟自己受傷的骨頭、肌肉對話。醫生對身體的看法,跟舞者對身體的看法有什麼樣嗎?

侯:是不一樣的。我們認識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神經,是從死掉的屍體開始。我常常跟學生說,醫療這門學問是從死亡開始學的,我們對於器官構造的了解都是透過死的樣本,它一旦是活的就會讓我們很不舒服。

醫學所看到的肉體就是必然會腐朽的,如果醫生不相信這件事,那醫學就變成宗教了。我覺得醫療的身體跟舞者的身體是很不一樣的,舞者想的是怎樣使用身體,醫生想的則是怎樣不讓身體壞得那麼快。

舞蹈對我們醫生來說是:「怎麼會這麼奢侈呀」?如果你去過復健科,你會發現跳舞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在那裡,人能夠走、爬樓梯、買東西就很高興了,怎敢妄想用身體做出像鳥飛翔的動作。如果從醫學的觀點來看舞台上的舞者,我會覺得他們實在是幸運到不行。

許:對呀,我一直覺得我很幸運。

侯:藝術讓我著迷的原因是因為它讓我安心。我看林懷民老師的書看到長大,到我也成為這一行的人,多少作者我認識以後就幻滅了,但對林老師我就是不幻滅,數十年來如一日,我看到的他就是他,讓我感到世界上還有一些東西是穩固的。

我覺得芳宜也在建立這樣的東西,她不斷扎根,就像柬埔寨的樹很艱難地鑽入石縫,卻足以將整座城推倒。舞者是淘汰得很厲害的行業,前面是體力的淘汰,後來是技術的淘汰,然後聰明與否的淘汰,最後是意志力或人生態度的淘汰,淘汰到最後,就可以鑽進很不容易鑽的縫隙中。

 

(全文原刊載於第147期,2005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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