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口箱子》的相遇到現在《針鋒對決》的排練,卅多年來,金士傑與李立群這兩位與台灣劇場界血脈相融的實力派演員,從不曾在舞台上缺席。從早期的基督教藝術團契、耕莘、蘭陵,到現在的表演工作坊、果陀劇場,他們一路走來,可說是有時風雨有時晴。
那天下午,在原本是酒廠的華山藝文特區,鬱鬱的天氣不時還零星灑下幾顆的豆大雨滴,悶啊!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的真誠,灰濛濛的天空讓人錯覺似地好像台北也樸素了起來。在對談的過程當中,讓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兩人那份對彼此的相知、相惜的真情之外,沒別的,就屬他們對表演這份工作的使命感與堅持的熱愛了。
在接近三個小時的充滿回憶與沉思的訪談過後,盼他們給新生代的演員一些建議,兩人都謙虛的表示「唉…不了…」「自己都還在積累當中,哪能給別人甚麼建議啊!」問他們還會演到何時,他們都笑了,異口同聲地回答「還早吧,都說了自己還在積累當中唄…」「就演到六十歲怎麼樣?」「好,就和台北、和我們的觀眾一起變老吧!」看來,這對同台多年的老友,除了有白頭宮女話當年的本事之外,也還有著繼續逐鹿中原的力氣!
對談時間 2008年7月9日
對談地點 台北華山創意文化園區
廖俊逞(以下簡稱廖):兩位當了這麼久的好朋友,能不能彼此分析一下個性?
李立群(以下簡稱李):我們認識卅二年,他山羊座我金牛座,他比我陰沉,我比較熱情。他就是那種很陰沉,那種蘭花型的,空谷幽蘭,在那裡慢慢芳香,我就叫那種叫陰沉,不是壞事兒;我就是那種傻花,開得很大,未必有香味兒。我們就是很容易成為哥兒們的那一種,我們的交往有非常甜蜜的開始,有非常疏遠的關注,雖然疏遠了還在關心對方在幹嘛,有那種白熱化的溝通的吵架,然後到現在,我的形容詞是珍惜,跟對方個性不夠相合的話,走不到這個地步。
金士傑(以下簡稱金):我覺得他這個人有種「俠氣」,他有點刀槍那種唰唰唰飛來飛去的感覺,可能是他喜歡看傳統劇場,唱唱哼哼,心中有很多古典的俠義人物,所以他有時候對人對事有一種很強烈的、這個時代很少的古幽情,對人情深意重得不得了,兩肋插刀,一生起氣來也是刻不容緩,像炸彈一樣說炸就炸。
廖:認識這麼久,有過非常嚴重的吵架嗎?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什麼?
李:有,都是為了工作,全是為了作品。留在我印象裡的是,演他的那個《今生今世》,他當導演又當演員,然後我去演那個戲,純粹是挺他的,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有表演工作坊了。我演裡面那個老太太,寶明演我兒子,這個劇本卅多歲的人來看,看法會有些不一樣,中間有一些情節我就跟他吵啊辯啊,誰也不管誰,他走他的我走我的,那次溝通沒有結果,我很氣餒也沒有辦法,因為都沒有惡意,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那麼固執,保護一個作品,他也看到我這麼無賴,他媽的就是要強姦他的作品,就是搶劫了,到最後攔刀一截,不行,金寶,結尾就是這樣,兩個人就是已經非常嚴肅又嚴重。
金:我們的吵架都是明刀明槍,那一次他演一個一輩子都燒香拜佛、相信老天爺的保守傳統老太太,他反串,到最後因為兒子命要歸天,一些命運的交織,他開始罵天,一反常態,他把香扔了,他那個罵天是我一輩子喜歡的畫面,因為誰能比得上他罵天,你以為有幾個人能演奧塞羅,他那個罵天罵得壯闊。
李:那個衝突是在結尾部分,我主張人要和天爭到底,起碼要有爭的矛盾,雖然被天征服了,在死前也要和他爭,那時金寶是演法師,代表天道,他說的話就是天意,可是我認為他既然是人扮演的,看到人那樣的苦難,就要有矛盾,他堅決認為天是執法者不能有矛盾。有人說舞台劇就是在幕後打破頭,然後幕前一定是非常和諧的演出,讓觀眾自己去打破頭溝通,它就是一個台上台下可以溝通的地方,吵完架人也成長了。
金:現在一算是廿四、五年的事,卅三歲是多麼有力氣吵架,也多麼以為自己的作品是重要的。他剛剛說到《今生今世》的「力挺」,這個「挺」字是很好玩的,在表坊時,我有時候去看他的戲,旁觀者清,說幾句自以為清的話,有時候他一出來跟我說看完戲了,該給些意見了,我就衝著他笑,跟他「你這個人哪,是個大好人。」看完一齣戲跟他說他是好人,他就知道我是在損他,他就是因為想「挺」那個戲,怕那個戲萬一罩不住觀眾,所以很加油添醋做一點那種讓觀眾容易懂的事。其實之前我們一起演的一齣戲ARTS,內容就很像我們,他那個角色就是歷盡千帆,叫人別為了一張白紙吵了,最後畫了一個雪人,還是一個白的。
黎家齊(以下簡稱黎):兩位能不能給年輕的演員一些建議?
李:我舉兩個聰明的和笨的例子喔,不是要傷害人,反而是要恭維。在台灣劇場界這卅年來,我所看到的,最聰明的人是賴聲川,最笨的人是優人神鼓的劉靜敏(編按:劉若瑀)。劉靜敏笨到這麼會他媽的玩那個東西,去找那樣的老師,走那麼多冤枉路,可是她一直默默地做愈來愈讓我尊敬,她在演《暗戀桃花源》的時候也是笨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都已經得罪她了,她都已經他媽的恨我了,可是她不知道我現在非常尊敬台北市有這麼一個劇團。然後呢,賴聲川聰明到大陸去了,我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就是聰明,到底是屬於流浪漢式的聰明,聰明到終於在風雨飄搖中無家可歸呢?還是可以聰明出一個歸宿來?我不知道,當初我跟在他身邊的時候可以拉著他,但是沒有跟在他身邊的時候我就不知道了。
未來的年輕人也不出這兩種人,一種特別執著的,執著到有點笨的,但他只要積累積累他就會獲得很大的尊敬;還有一個就是聰明人,但是切記要有章法,不要投機取巧,同樣可以在這個都市發光發亮,這個都市會感謝你。這一切都是用過來人的方法教別人的,每一代有每一代的方法,我們那一代所謂的智慧,如果用嘴巴教,你們就覺得是教條了,不一定有用,我覺得一切只要自然而然地積累到最後,不要過於勉強,自然地走下去,他們一定耐看,一定值得看。而我們也都還在面臨許多困惑,純粹就表演來講,都還是有許多困惑在。
金:嗯,我覺得就是他說的認真的積累。我現在感覺台北市的文化在一個很奇怪的狀態,好像大步走卻又好像在原地踏步。我每次對台北劇場有點失望,不知怎麼是好的時候,在誠品書店就恢復了點信心,看到最冷僻的角落、最不會被大眾買的那些書,還是有一票人在那裡慢慢看,然後就會生出希望,覺得台北市還是有這麼一票人在,一直有,但這就是要一直累積吧!因為現在台北的媒體氾濫得很可怕,使人對新聞政治文化等,都感覺變得很廉價,都無需深入也無需多思考,甚至看戲也一樣,我很快就知道這個戲在幹嘛,可以下評論了,好多事情都沒有更多餘韻和空間,使我想去多翻那本書或多讀那個人。嚴格來說我們還不到提供下一代人什麼建議的時候,因為我們自己都還在積累中。
廖:你們會怎麼形容對方的表演?
李:還不到下形容詞的時候,現在都還在迷失期,如果表演可以用國畫來形容,我們的工筆期和寫生期和寫意期同時並存,但是我總希望對方和我有一天都會進入潑墨,墨一潑還不死,顏料一下去山水就出現了,筆再稍微勾兩下,草木就香了,就是要這麼胸有成竹的表演。
金:上次上沈春華的節目的時候,沈春華形容他這個人像說書人,這說書人還真重要,他常常會在解釋說,你那個角色應該怎麼怎麼樣的時候,先別急著推翻他,讓他說,他說的時候會有一個形容詞特別準確,那個點就很讓人開竅。我在演《暗戀桃花源》時,最後一場老來生離死別那一場戲,排到那個點上我記得卡住了下不去了,在休息,他在我旁邊說了一句,「要是我爸爸,沒什麼好說的,早就哭死了」,這麼大白話而且這麼說一不二的形容詞,我當時還在想我下一拍應該空白、抽搐還是什麼的很多可能,我還在閃躲那個最直接將要撲面而來的情緒,那句話就突然把我一拉,拉到一個不能回頭的位置上了。
我覺得一個好導演或一個好編劇在跟你說故事的時候,他一定是很會說故事的人,在說故事當中你就買帳了,以前我聽過胡金銓、王童說戲,我聽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們好會說故事,好好聽喔。立群就是那樣的人,一個好演員和編劇是同一道理,說故事當中他所用的措辭和神色就已經暗示了一切,讓你進入情況。
(全文原刊載於第188期,2008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