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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宗龍 水面倒映的五道風景(陳敏佳 攝)
這樣過日子

鄭宗龍 水面倒映的五道風景

說,編舞家鄭宗龍是街頭長大的孩子,所以編出《在路上》。

說,他是狼,是狗,是「躁狂抑鬱多才俊」,即將在「2013春鬥」交出新作《一個藍色的地方》,講的正是日出日落,這段歐洲人形容為「茫茫夜色,狼狗難分」的奇幻時分,憂鬱與癲狂共舞的複雜心情。

說他細膩,他就能一口爽脆閩南語,和中藥行夥計問候生意套交情。說他霸氣,他偏偏指給你看,龍山寺裡高掛的一幅字那麼美。舉香凝神祝禱,想起來猛回頭,問我們拍編舞家拜拜,會不會有點奇怪?

看他工作也是。我從來沒遇過一個編舞家像他這麼愛問,看這個是不是很無聊?

問多了,你都疑心,這人到底怎麼想別人怎麼看他和他的工作的?

但他又說,他喜歡讓自己變透明。意思是,從學校的舞蹈明星,雲門一團的亮眼舞者,二團的特約編舞,到如今身兼助理藝術總監和編舞家,踏上成功之路的代價,是更多目光與檢視。與其神秘,他選擇讓自己以透明的姿態活在他人注視下。

我說,鄭宗龍是水。水很透明,但從一大片地表到一只杯,水能適應各種容器,不可小覷。面對一大片透明澄澈的水,怎樣才知道它有多深?貿然踩進去顯然不宜,怎麼知道後果是清淺或滅頂?

當然我們不必探測這片水的深度。有時我們只需站在岸邊,讚嘆水的平靜水的波濤水的不定,帶來變化萬千的風景。

 

說,編舞家鄭宗龍是街頭長大的孩子,所以編出《在路上》。

說,他是狼,是狗,是「躁狂抑鬱多才俊」,即將在「2013春鬥」交出新作《一個藍色的地方》,講的正是日出日落,這段歐洲人形容為「茫茫夜色,狼狗難分」的奇幻時分,憂鬱與癲狂共舞的複雜心情。

說他細膩,他就能一口爽脆閩南語,和中藥行夥計問候生意套交情。說他霸氣,他偏偏指給你看,龍山寺裡高掛的一幅字那麼美。舉香凝神祝禱,想起來猛回頭,問我們拍編舞家拜拜,會不會有點奇怪?

看他工作也是。我從來沒遇過一個編舞家像他這麼愛問,看這個是不是很無聊?

問多了,你都疑心,這人到底怎麼想別人怎麼看他和他的工作的?

但他又說,他喜歡讓自己變透明。意思是,從學校的舞蹈明星,雲門一團的亮眼舞者,二團的特約編舞,到如今身兼助理藝術總監和編舞家,踏上成功之路的代價,是更多目光與檢視。與其神秘,他選擇讓自己以透明的姿態活在他人注視下。

我說,鄭宗龍是水。水很透明,但從一大片地表到一只杯,水能適應各種容器,不可小覷。面對一大片透明澄澈的水,怎樣才知道它有多深?貿然踩進去顯然不宜,怎麼知道後果是清淺或滅頂?

當然我們不必探測這片水的深度。有時我們只需站在岸邊,讚嘆水的平靜水的波濤水的不定,帶來變化萬千的風景。

 

 

排練場,無聲起舞

排練場裡,鄭宗龍與六個女子。一邊是看,一邊是舞。場上靜默無聲,唯有冬日狂風不時敲打鐵皮屋頂,一陣呼嘯。

實在太安靜了,我們忍不住顧盼場上,人還在嗎?

她們都在。長髮披散覆住她們臉面,但人人表情分明——她們用自己的身體翻譯編舞家要的「藍色時刻」。有的猶疑反復,有的擺盪妖嬈,有的歇斯底里,有自傷的憤怒,理性瀕臨瓦解的癲狂。

她們在靜默中跳舞。鄭宗龍說,某個難眠的紐約夜晚,對著凌晨夜色將盡,日光乍現,他心中第一次浮現編這支舞的念頭。他要人在沒有音樂的情況下開始跳舞。

我頭一次聽到他說起這舞時,以為理想的狀態,是讓觀眾感覺人在沒有音樂中起舞,才是最自然的。人的跳舞本來就是具足的。他聽後說是。

這支舞很難,他說。過去,他的作品使用大量的音樂,「音樂給我風景,給我一個顏色,幫助我做很多東西。可是沒有了,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身體,我不知道怎麼辦。」

「後來,我覺得音樂要從身體裡面來。」動作和動作之間的間隔就是節奏。每個舞者都賦予不同的節奏,編舞家聽見了,他以刺繡比擬,要把這些錯落的無聲樂句繡在一起,譜成音樂,教觀眾用眼去聽。

他很久沒和一群女舞者工作。工作方式也是前所未有的。為了喚出每個人記憶中的藍色時刻,他花很多時間與舞者聊心事,難堪的痛苦的憂傷的,先用自己的故事去換。「那種講了就會哭的事,六個都哭過了。」

忘記問鄭宗龍,他哭了沒有?

 

 

迪化街,自在的回憶

這天是週六下班日。鄭宗龍和我們約在迪化街,他的老地盤見面。

從國中起就在這附近耍玩,他的少年時代就是個典型的艋舺囝仔,打打鬧鬧,吃吃玩玩,不亦樂乎。

在霞海城隍廟旁吃完一碗紅豆杏仁甜湯,他悠悠哉哉地引我們穿過街巷,信手一指都是故事,都有回憶。

「我小時候很會擺這種圓桌。」路旁,大紅圓桌上擺滿免洗餐具,一場流水席即將開始。「我外公是總鋪師,所以都要滾那個大桌子。外公過世後,家裡沒人繼承,說做這太累。」

轉進一間新穎的中藥行,鄭宗龍買人蔘片。嫻熟地和服務人員打招呼,聊聊人蔘價格,品品不同蔘片的口感。「我有紅棗,缺人蔘,含著吃可以補氣,也可以泡茶。」

問他是這間店的老主顧嗎?「上次來過一次,覺得不錯。」說罷一笑,「自在逍遙。我沒那麼多規矩。」

這是他生長走跳的所在,自在是自然。事實上,在許多工作場合中,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鄭宗龍。在這裡,他的台語腔變得很濃厚。曾讀過一篇報導,提到他不喜歡自己的國語不夠標準,迪化街的鄭宗龍卻教我覺得,只要自在怡然,什麼腔調都是本色,都美好。

 

 

龍山寺,媽媽的足跡

「全台灣我最常去的廟就是龍山寺。」原因無他,鄭媽媽從小帶他來,幫他求平安,安太歲,點光明燈。

來的路上,鄭宗龍一一指出他母親的生活足跡:媽媽就讀老松國小,可是沒畢業就被學校趕出來,因為當時家裡沒錢給她交學費。外公先在萬華一路口擺攤賣麵,後來生意好轉才改當總鋪師。

媽媽年輕時是今日百貨的「櫃姐」。風華如何?年輕的鄭爸爸一見便驚為天人,話都沒跟人家說過,就央父母去百貨公司看人。鄭爸爸鄭媽媽的戀史才開始,時間快轉,鄭宗龍指著曾經繁華一時、多少外地後生北上暫時棲居的蝴蝶蘭大旅社,「這是我『初登場』的地方。」

小鄭宗龍就在這如今已是元祖喜餅的屋簷下,展開叫賣/表演處女秀。

在龍山寺捷運站停車,我們穿越公園廊道。這裡是近年被媒體和立委形容得惡名昭彰的遊民區。幾個中年女子用涉及女性最髒的字眼彼此叫罵。一旁,鄭宗龍暗暗指給我們看,圍成一圈、正在簽六合彩的人們。

來到龍山寺後,他領著我們取香、點香、敬拜,游魚一般穿梭人潮中。來到正殿,雨水將香客圈在窄小的階梯上,幾乎動彈不得,鄭宗龍卻停下來,指著前方匾額,「我很喜歡這裡,一轉頭就可以看到于右任的字。」

光明淨域。疏朗中有人間的明豔。

問鄭宗龍,和神祇都說些什麼?

「絕大多數都是行禮。我媽如果身體不好,就多跟華陀講幾句。」他經過一排舉香默禱的人們,「其實,都是跟自己說話。」

 

 

敦南誠品,古典的閱讀

人在台北,出沒的地方常就這麼幾個。西區拜拜,喝茶吃小點,北投洗溫泉,讓以高溫聞名的老湯把自己「從死的泡成活」。或者,來到東區逛書店,走走小巷弄,感受截然不同的城市生活。

鄭宗龍逛書店的方法:新書區流連一番後,便直殺到最底的文學區。

新書架上,一本談相對論的科普書引發他短暫的興趣。但他終究放下,選擇另一本台灣攝影師記錄花東海岸外籍教士的書籍。「我之前在台東一間民宿翻過這本書,當時裡面有一段好觸動我……」

他找到這段話。是一位教士的家書:

親愛的媽媽,或許未來我們不是那麼容易見面了(對不起,想到這裡,我的眼睛又濕了起來),但我相信您為我所流的思念淚水,將是天主胸前最美麗的一串珍珠。

親愛的媽媽,感謝您的捨得,好讓您最親愛的孩子能到異國遠方為天主的子民服務,好天主定會賞報您的犧牲與奉獻。

我就要開始學習這裡的語言與文化,請為我祈禱,我可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鄭宗龍的閱讀品味很古典。卡謬、赫曼.赫塞、契訶夫。華文作家,他近來的興趣是七等生、王文興。推理小說看愛倫坡。曾經讀詩,里爾克,拜倫,都是十八、九世紀的歐洲浪漫詩人。現在很少讀,理由很簡單,「感覺不到以前感覺到的東西」。

 

 

淡水重建街,暮色中的守望

另一個週末是工作天。鄭宗龍與舞者、攝影師一行來到淡水重建街一處民宅頂樓拍攝宣傳片。

這個冬季很古怪。多數時刻台北置身於濕冷中,冬陽暖暖的日子屈指可數。好不容易盼到了,一行人凌晨時分便來此,一整天跳舞拍攝跳舞,用舞步迎向晨曦、送走落日。

淡水發展許久,即便公寓,格局樣貌任性,和他處不同,自有一股老氣與野氣。不僅頂樓高低起伏有致,自東望去,鄰近老公寓同樣順著地勢有高有低,鐵皮水泥蠻橫嬌縱,自生自長。

頂樓西側,沿著河入海處望,才叫驚奇。傍晚五點剛過,落日從黃澄澄的蛋心將要染紅,而淡水河在紅、藍、灰交錯中,依舊粼粼。現代人貧乏的讚美方法,是紛紛拿出手機相機,咖擦咖擦。

鄭宗龍無暇讚美。他讓他的舞者在一處水窪旁,乘著最後的光線跳舞。攝影師的屏幕裡,天光、舞者、流雲。映在水上,清晰如真,卻隨時被風掀動,揭露幻相。

他穩穩牽住另一個舞者的手,溫柔地送她上到一片水泥斜簷。簷上的地粗礪,舞者赤著雙腳,刮著擦著磨著同樣赤裸的地。他走到舞者後方,在稍有不慎就會墜落的邊緣處坐下。明知舞幅不會這麼大,但此刻,他是這群女子倚賴的男人,當她們閉上眼睛款款起舞,他在麥田邊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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