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齣用俚俗的表相,來探索深刻認同問題的戲碼。雖然,敘事的節奏總是壓過情境的鋪排,但也因此加深了戲的荒謬感。因此,《死亡紀事》表現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存。又或說,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細瑣雜碎中有一種生命的韌性。
禾劇場《死亡紀事》
4/18~20 台北 牯嶺街小劇場
透過一對兄弟的回顧與生活雜碎,《死亡紀事》呈現的是父親的一場葬禮。這葬禮又其實只是作者高明且真誠的伏筆。整場戲,兩個兄弟(哥哥就由導演高俊耀扮演)在處理喪事的折衝、妥協、認命、隨俗與喃喃的詛咒下,終而迷失在一片墳場森林的暗黑中。這樣有些魔幻寫實的處理,基本上,又是不離開現實的,而且是中低階層的生活寫照,這形成了這齣戲的主調。若說是以台灣的後街人生為背景,我們很可能就直接聯想起黃春明或王禎和的小說情境。但,很重要也很有意思的是,編導高俊耀是馬來西亞華僑,這戲的背景也在他馬來西亞的家鄉。
冷戰結構性因素下的「他者」
那麼,從台灣的後街到馬來西亞的後街,存在著怎樣的關聯,會是我們首先想去初探的事情。近十年以來,由於進步學院與民間知識圈的推動,東亞視野被重新提出來討論,其前題恰在於:消解冷戰封鎖下,泛亞洲社會長期以來只能以單一面向的美/日價值,作為反共前哨陣線的位置取向;這高度反映在文化冷戰的狀況下,形成對於亞洲自身的自我矮化與遺忘化,以及彼此的陌生化。
這樣的視野,同時提出了如何省視亞洲內部第三世界的迫切性。比較概括地說,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們找到了如何去看《死亡紀事》裡頭的小人物的歷史感。
也就是在這樣的理解下,這位一輩子生活在馬來西亞後街裡的父親,以一介小人物死後的喪葬事宜,讓我們有機會去看見老一輩馬來華人的生命漂移,其實並非與我們的生命經驗全然無關的「他者」;相反地,是冷戰的結構性因素,形成這樣的父親,被迫成為我們生活感覺中的「他者」。
《死亡紀事》的演出,吸引了此地年輕觀眾的目光。這是令人振奮的,因為這是醒思亞洲視角的另類出口。在這一點上,編導的社會企圖自然是很關鍵的。也就是高俊耀的創作觀裡,反映了他的現實主義觀點。但,推到一種歷史與現實的構造面時,卻又缺少了對於華人在馬來社會複雜問題的直面批判。這當然並不一定是創作者必須要去達成的目的,但,必將成為更深化討論此劇時的期待。
喪禮背後的生存探問
面對這樣的期待,同時兼編、導、演於一身的高俊耀有他的說法,相當貼切地寫在演出小海報上。這段話說:「沒什麼偉大的理由,只不過是想,好好地說,然後理解,那狠狠逮住自己的什麼是什麼。」接下來,我們發現,原來那狠狠逮住高俊耀自己的,就寫在他接下來的一席話中:「沒什麼偉大的理由,只不過是想,好好地看待自己與每一個他人的細小連繫,如此,構成了社會。」
這裡,敘述了作者的寫實劇作觀背後,埋藏了一條線索。這線索,經由戲裡兩位兄弟的敘事複頌被表達無遺。兄弟,以馬來華人後裔的身分焦慮地相互質問,這到底是「種族的、國家的、宗教的、傳統的、家庭的……」糾葛或問題。這相互質問,更多是拋給觀眾的質問。很顯然地,這就非常有意識地在拉出這戲的主軸:《死亡紀事》到底記的是何等事?話說從頭,戲中這喪禮有一吃重的插曲,即是父親死後,竟有代表國家正式標記的回教組織,登門拜訪並聲稱父親年輕時已皈依回教,並有回教姓名,因此,得以回教方式處理他的後事(包括安葬方式)。
整齣戲環繞在這個主軸下,看似如編導所言:「扛著屍體,記錄一場苛問存在的荒謬之旅。」然則,這荒謬並非無跡可尋的為荒誕而荒誕。更多的是,對於馬來西亞後殖民社會的反思。理由是:在殖民階段,英國政府為壟斷並鞏固其統治權,除了承認馬來文為國家語言,馬來統治者為建制化君主之外,更認同回教為國教的政策。這樣的馬來優勢化,一直是民族獨立後的統治方針。亦即,在馬來權貴階層與英國資本之間,未曾脫開的緊密關聯。
表現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存
當然,《死亡紀事》並不是為這樣的結構性觀照而創作的作品。但,它點出了在這樣的後殖民情境下,因為去殖民的無法或無能徹底,留下了坑坑巴巴的碎言碎語,就由戲中這件非常具庶民代表性的喪禮,來穿插中下階層華人家庭,如何在國家意識的宗教規訓下,為求生存而想方設法讓自己也成為國教的一員,卻又留下種種難以收拾或解答的荒謬印記。
這是一齣用俚俗的表相,來探索深刻認同問題的戲碼。雖然,敘事的節奏總是壓過情境的鋪排,但也因此加深了戲的荒謬感。因此,《死亡紀事》表現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存。又或說,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細瑣雜碎中有一種生命的韌性。
這韌性是身分的追索,更有階級問題現身的可能性。只不過,編導顯然對於探索身分認同的荒謬,來得比階級的實然和應然,更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