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馬戲帶給人們的印象,往往充滿著異國情調:來自遠方的珍奇異獸、五彩繽紛裝飾繁複的服裝、身體技能超越日常的表演者……為觀眾打造了一個奇觀的欣賞經驗。但今日的馬戲表演者對此提出質疑,在他們的表演中,甚至刻意暴露肉身的缺陷,或是大量使用科技輔助,消減了令人咋舌的高難度肢體,表演更貼近日常生活。
馬戲是一個奇觀,尤其在電視電影尚未盛行的十九世紀末廿世紀初期,馬戲是異端世界的縮影。如果現代人是去電影院看3D版的《變形金剛》,那們以前的人就是去看象徵另一世界遠道而來的馬戲演出。所以也難怪,馬戲總是充滿異國情調。
我們可以用電影《大象的眼淚》Water for Elephants來說明,故事發生在大帳篷馬戲於美國盛行的最後輝煌年代,也就是一九二○年代到經濟大蕭條期間。很明顯,充滿異國情調的馬戲演出,是與現代化一同誕生,因為正是鐵路與航運的發達,使得來自世界各地的珍奇異獸與表演,能到處巡演,引發轟動。要知道,那是個沒有網路的時代,跨洋旅行還不是大多數人的經驗,馬戲滿足了大多數人對這個地球的好奇,他們所目睹的,是世界縮影,是一個移動的小型博覽會。
超越日常的身體 來自異域的奇觀
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開頭,即以走繩索的馬戲表演者,來比喻他心目中的超人。如果我們留意一下,在馬戲團中出沒的,不論是表演者或動物,他們都不是一般的類型。以動物來說,這些動物通常在訓練之後,具備了某一程度的人性,可算是動物界裡的超人。至於表演者,各種高超的雜耍、空中飛人或馴獸師,都能讓觀眾讚嘆不已。
就體型上來說,男性與女性化的特質都同時被加強,男性表演者突顯了肌肉以象徵他們對身體的控制力,女性則特意露出曼妙曲線,在空中盪鞦韆的同時,觀眾也可能一瞥她們袒露的胸部。不過在另一方面,這些表演者的服裝更強化華麗的陰性特徵,各種羽毛與華麗裝飾,相較與現場的力與美的肢體技巧,的確相當突兀。就這點來說,馬戲本身就是殖民主義的產物,畢竟各種奇珍異獸本身,背後所仰賴的,是不斷擴大的殖民地。不論美洲的印地安人或是中國的熊貓,都曾在馬戲演出中展示。
在殖民主義的思維裡,這些充滿異國情調的文化,本質上是屬於陰性而柔弱的,所以他們才會被西方的科學所擊敗。因此在裝扮上,異國情調的服裝總是多度裝飾。這即使到了太陽劇團,雖然已經沒有殖民主義的觀念,依舊保留著類似的服裝設計傾向,即五顏六色的叢林奇觀。
馬戲表演者不同於一般舞台劇或電視電影演員,使用的是超日常技巧,這些技巧都需要一定的天賦與長期的磨練。馬戲表演者將身體的極限發揮到最大,不論是軟骨功或雜技,他們的表演都有相當的難度,對這種難度的克服,是馬戲表演者有別於日常人的原因,也是觀眾買票進來看戲的理由。既然在表現上有別日常生活,在服裝扮像上,也偏好將他們區隔日常人,這也是造成馬戲裝扮特別傾向異國情調的另一原因。
當代馬戲新思維 讓馬戲更貼近日常
不過,當代馬戲已開始對馬戲身體有批判性的自覺,並從表演與服裝這兩個方向來進行改革。例如二○一二年的四月在巴黎舉辦的Fresh Circus # 2歐洲馬戲藝術節與論壇,我看到幾個法國團的作品,幾乎都不做我們一般認識的傳統馬戲。在這些演出中,你不會看到精湛的拋球技巧,或是驚險的空中飛人。如同現代舞試圖走出古典芭蕾的浮誇動作程式與服裝,這些馬戲演出開始質疑傳統馬戲的表演觀念,檢視馬戲表演者的身體,甚至刻意暴露肉身的缺陷,或是大量使用科技輔助。
例如,Boris Gibé與Camille Boitel這兩位馬戲導演合作的《逃亡者》Les Fuyantes,運用了大量的Mapping互動投影技術,展現各式燈光投影與演員及空間互動的效果,而表演者則像工人般,不斷搬移可移動的布幕地板與天花板,雖然偶爾有高難度的肢體動作,但這齣戲看起來更像是某種結合多媒體的肢體荒謬劇。狼馬戲團(Un loup pour l’homme的《北方》Face Nord,有四位特技演員在一個四面開放的地板上演出,不過整場演出的風格不是快速的技藝展現,很多橋段是刻意展示各種特技動作的準備過程,觀眾會看到表演者的汗水與他們對表演思考(這當然是透過表情而非對白),演出焦點則從動作轉化到表演者本身。
在服裝上,歐洲馬戲藝術節上的馬戲,都不像我們印象中的雜技團,穿著色彩鮮豔的戲服,而是更貼近日常生活,如T-Shirts或運動衫。今年三月我在澳洲阿得雷德藝穗節看到一個得了好幾個獎的馬戲作品《自由落體》Freefall,舞台上演出的「引力與神話劇團」(Gravity & Other Myths)成員,更像是台下那些陪家長來看表演的青少年。他們如鄰家少年般,在舞台上進行各種特技表演,有時也會拿著麥克風對觀眾說話,談談他們煩惱與歡樂,一點都不做作。整場演出讓人聯想到陳綺貞或張懸的音樂,有一種自然真誠的清新感。
這種自然真誠,正是當代馬戲的身體,有別於傳統馬戲充滿侏儒、小丑、奇珍異獸與誇張化身體的地方。
回歸藝術本質 無損傳統美學
如同新馬戲將動物請出了帳篷,我們也看不到尼采眼中的超人,以極端扭曲的肢體與服裝,來強調馬戲表演者與我們的距離。這個傾向就像是把舞蹈與劇場納入馬戲表演當中,當代馬戲的新一代改革者們,不再滿足於奇觀化的異端世界,反而試圖拉近馬戲與日常生活的距離,這跟現代舞蹈在一九六○年代後的發展軌跡很像。背後的原因,可能是全球化與文明進程,讓我們不再對異國情調感到好奇,使得馬戲可以回歸藝術本質,走向藝術發展的歷史道路。
更何況,這些新面向並沒有取消傳統馬戲,帶有動物的傳統帳篷依舊活躍著。這就如同現代舞並沒有取代芭蕾、搖滾沒有擊敗古典樂、抽象繪畫沒有阻止人們畫肖像畫一般,看似反叛的舉動,反而豐富了各門藝術的歷史軌跡。如果都沒有變動,不能改革,藝術史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觀眾的選擇變多了,他們對舞蹈、音樂或繪畫的理解也更為深入。多元發展的結果,是更多創作素材與變化的可能性。對於一個不斷以創新、創意作為主流價值觀的當代社會(不然iPhone為何一直要出新款,手機可以打電話不就好了嗎?),當代歐美馬戲的多元發展,是其保有旺盛生命力的明證。
作為一門頑強的傳統技藝,馬戲身體在當代的演變,實在值得任何想找活路的傳統藝術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