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優人神鼓與德國柏林廣播電台合唱團合作、四月二日在柏林進行世界首演的《愛人,Lover》中,作曲家佑斯特與優人神鼓將「東、西方各自如何看待愛情」呈現在他們一起打造的「音樂、舞蹈、劇場」裡。這個德國與台灣表演團體的交會,中國古詩與美國現代詩的對談,不是僅僅文化的市集,也不能僅僅以膚淺的「當東方遇上西方」廣告標語來帶過去。它有新的思考,新的嘗試,也有新的結果,等著你欣賞它的海報、它的音樂、它的畫面,來體認和領悟。
柏林地鐵的月台上,候車的旅客如果不聊天、不發呆、不低頭看手機,就是逛一逛琳瑯滿目的藝文海報。藝文海報主要分成舞台演出類型和展覽類型兩種,其中舞台演出類型的海報,因為多半是大型機構如音樂廳、劇院、歌劇院,或是固定的經紀公司刊登,所以外貌是千篇一律,固定的顏色,固定的框架,固定的字型。這種舞台演出類型的海報,視覺上沒有什麼變化,但是永遠有固定的一群人去看,他們看海報如讀布告,不是審美而是當知新。比較有意思的是展覽類型海報,因為每次展覽的內容不同,所以刊出的海報都有新的個性,新的視覺設計重點,來強調這個展覽的特殊之處。盯著這種海報,進入視覺上審美的迷宮,彷彿一場展覽從海報就開始了。
從海報延伸而出 迷離的情愛糾葛
三月中旬的地鐵月台上,有一張海報,遠遠地,引起我的注意。一張畫面上被分為兩半的海報,左半邊是一位西方女子,注視著右半邊的中國式高山雲霧裊裊。除了明星之外,很少有素人的面部能占有一張海報這麼大的比重;這山和雲,十足地中式古典,難以搭配左邊女子的氣質;於是,好奇心帶著我上前一探。靠近這張海報,發現這兩張不和諧的圖片之間有撕裂的痕跡,看起來是兩張各自撕開的海報拼貼在一起,我努力地往那撕裂的縫隙中窺探,想知道這兩張紙黏合的點在哪裡。裂口太深了,看不到。正當心裡想著:「誰這麼花功夫做這種海報?」縮在海報邊緣的一行字「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印入眼簾。「欸?」直到此刻,我才想要知道這張海報在宣傳什麼。退後兩步,《愛人,Lover》斗大的標題進入我的眼簾。原來是德國作曲家佑斯特(Christian Jost)為台灣優人神鼓與德國柏林廣播電台合唱團創作的「音樂、舞蹈、劇場」(Musik-Tanz-Theater)。
二○一一年佑斯特在台灣遇見了優人神鼓。他被這個團體的美學、哲學和藝術實踐深深地打動。感於優人靈動的鼓聲與強健的肢體動作,佑斯特構思了一部以愛人為主題,聲響合併德國合唱團與台灣打擊樂的東西文化對話作品《愛人,Lover》——靈感先從他自己挑出的三首美國現代詩人卡明斯(E. E. Cummings)的詩作開始,優人神鼓方面則找到可以開頭與結尾的兩首中國古詩,最後產生一部六個樂章的作品。
這些詩作按照樂章分別是:一、《詩經》的〈關雎〉;二、〈他說:我可以觸摸嗎?May I feel said he〉;三、〈我喜歡的身體當它和你的身體一起的時候I like my body when it is with your body〉;四、〈儘管一切In Spite of Everything〉;五、無言詩;六、漢樂府古詩〈上邪〉。兩首中國古詩描寫愛情,多用大自然來影射或是象徵脫俗的境界,康明斯的現代詩則是露骨地描繪了男女床笫間你來我往的過程。乍看之下相當異質的詩意境界,卻在這樣的排列之中找到了一種流暢的戲劇質素。〈關雎〉中是以第三者,在外景中有距離地描寫男女邂逅的情形;〈他說:我可以觸摸嗎?〉一口氣將鏡頭拉近到一對男女氣息可及之間,從言語調情到用肢體探索彼此,你來我往之間,甚至岔出女子問男子老婆的問題,顯示這對男女正在偷情,寫實中夾有幽默;〈我喜歡的身體當它和你的身體一起的時候〉特寫著男女身體的不同部位和細部的身體反應;〈儘管一切〉中,一個人在清晨間時分,玩味兩人世界還留下的溫存;〈上邪〉裡用大自然的現象歌詠著愛情誓言的永恆不渝。這五首詩呈現了愛人之間會發生的種種場景,宛若敘說著人間愛情的行為模式,散發著一種命運與寓言的氣氛。
三層舞台配置 演繹愛人主題
柏林的「發電廠」(Kraftwerk),提供《愛人,Lover》的演出一座理想的空間,營造那份特殊的氣氛。這個演出場地是由柏林中區一座已經廢棄的舊發電廠改造而成,外觀是廠房,內部只見赤裸的水泥牆、水泥柱,到處懸有管線,不知通往何處、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功能。如果水泥叢林(concrete jungle)是對現代都市外貌上高樓聚集的比喻,「發電廠」的內部可以說是這座叢林中一處神秘的洞穴。在這個空間裡,舞台上浮現的景象都會散發特別的意義。舞台上人員的陳設可以分為三層,德國柏林廣播合唱團團員站在舞台最後方,往前一層是優人的打擊樂手,在舞台前緣則是身著亮色衣服的舞者活動的範圍。導演劉若瑀談到她的想法:「演出的時候合唱團員有六十幾人,鼓手廿幾人,和少數的舞者。乍看之下,他們是分開的,演出的時候他們也的確沒有直接的互動。如果考慮到,合唱以它的音樂和歌詞,提供整個演出進行最重要的意義,那麼,舞台上這三層人員的配置就好像是一棵大樹(合唱團)一樣,延伸出枝葉(鼓手),最後開出花朵(舞者)。他們共同呈現一個愛人的主題。」
獨立於這三層演出人員,舞台上還有一位身穿白衣帶著眼罩的擺渡者(黃誌群飾)。他手執船槳,在大部分的段落中,以擺渡的動作穿梭而過。擺渡者對劉若瑀的意義是:「很多文化都是河流的延伸。這位擺渡者在船上,像旁觀者,看著在情愛中沉浮的芸芸眾生,人們以為他是盲目的,但是他什麼都知道。只是他永遠不會進入這個世界。剛好,合唱團也有類似的功能,他們像這棵樹的主幹,以歌聲支撐著前景的事件,卻永遠只在後面,不會切入這個事件,所以我們讓合唱團員在一開始的時候,像是擺渡者一樣也戴著眼罩,讓他們之間的意義自動地在觀眾間被連接起來。可以說,擺渡者是合唱團在前景的化身。」這些空間與景象,將神秘氣氛成功地傳達給在場觀眾。一位專程從法國圖盧茲(Troulouse)飛來欣賞優人神鼓柏林演出的音樂節藝術總監D. Kimmoun在演出後說道:「效果非常好,我想到我們的神劇(oratorio)!」
優人神鼓一直善於表達宗教性體驗的美感,可是面對卡明斯三首充滿情慾的詩作,該怎麼處理呢?導演劉若瑀選擇了東方文化中的太極散手,以身體運動作為表達情人你推我就、若即若離的情慾狀態。其中所包含的陰陽開合,虛實消長,剛柔互生的生理哲學,可以視為東方愛情觀的展現。
人聲與東方打擊樂 交融又獨立
人聲與打擊樂,可以說是人類最早使用的兩種音樂形式,這個組合就帶有一種原始的儀式意味。對作曲家佑斯特來說:「柏林廣播合唱團純淨的美,可以和優人神鼓不可思議的鑼鼓聲響深度結合在一起。」作曲家將合唱的部分譜成六部,注重這些聲部的個別線條,與線條發展出來的聲響效果。在這樣聲部的複音交織裡,合唱團呈現一種意念的想像。這樣的音樂在「發電廠」如同大教堂的空曠空間裡,散發出靈性的效果。值得一提的是,合唱團能以清晰的咬字演唱兩首中國古詩;在我之前參觀排練的時候也注意到,德方的指揮能以中文念阿拉伯數字,跟團員溝通樂譜上小節數的位置,可見德方這次在為了抓住中文的語韻,下過不少的苦工。
佑斯特將高度戲劇性表情和樂曲高潮的鋪陳交給打擊樂。雖然這是他第一次為東方打擊樂譜曲,他對鑼這個樂器的使用卻讓人印象深刻。作曲家首先是在合唱團靈性的歌聲中,將鑼譜為頑固低音;在「發電廠」的空間中,鑼的綿密聲響,與合唱團的線條共生出無比契合的效果。之後由鑼敲出的四個音C–B –G–A,像是一組不斷反覆的聲響動機,始終若隱若現地出現在其他的樂段裡。在六個以合唱為主的樂章間,還有不算短的打擊樂的間奏。佑斯特在這些間奏中,給予優人神鼓充分發揮自我特色的機會。這些段落不算短,而且發揮了東方打擊樂器自我的特色,在聽覺上不時和前後合唱段落產生風格上明顯的扞格。
佑斯特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他的說法很有意思。他表示,在《愛人,Lover》中,他和導演劉若瑀並沒有要刻意去隱藏文化間的不同:「柏林廣播合唱團不用模仿『異國主義』(exoticism),優人神鼓也不必模仿西方的管絃樂團。他們要表現的是屬於自己的風格。愈接近結尾,東西方兩種聲響逐漸相互脫離,所以第四樂章是合唱團的獨唱,第五樂章是優人自己的擊鼓。」此處必須要知道的是,所謂的「異國主義風格」在西方藝術音樂的傳統中有特定的意涵。它是指東方的聲響元素在西方作品中被當成一種功能性的裝飾品,它是要製造一種異於和偏差於自己(西方)的「他者」,所以只要達到「他者」的效果,作曲家並不在乎自己使用的東方樂器、旋律、和聲,到底是不是跟東方有什麼真實的關係,或是這一段東方音樂到底該怎麼演奏。將東方元素「異己」化,使得西方風格的主體性在一部作品中被維持。
在傳統西方的古典音樂裡,所謂的東西融合,其實不是融合,而是將西方的風格視為有意識的行為主體來組織、來賦予行動,而犧牲異國風格的主體性,將其降低為沒有自我意識的單一器官來支持主體的需求。佑斯特似乎是靠著「不理會」那種非要訴求整體統一性的傳統西方音樂作品美學,而達到了東西方元素能在一部作品中各自充分表現自己的理想:「這部作品是關於尊重雙方文化的獨立性,將他們最好的一面帶出來當作對話,這就是所謂的『新』。」
因為愛 看到「新」
這個聽覺上的扞格造成的「新」,一開始讓人難以釋懷,但是逐漸地,這個「新」成功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不可否認的是,這個不強求融合而達到創新的理念,在海報中就已傳達出來。那張在琳瑯滿目中獨獨吸引我靠近的海報上,東方山壑與西方女子,各自占有海報的一邊,兩邊的畫面完全沒有彼此的元素存在;刻意留下的撕裂痕跡象徵性地說明了文化間深刻的不同,提醒我們欣賞者必須要具備多重的審美能力;畫面上只有標題《愛人,Lover》能橫跨中間那道裂痕,因為只有愛情是東西兩方的人類不能迴避的共同生命課題。
佑斯特與優人神鼓將「東方是怎麼看待愛情?西方又是怎麼看待愛情?」呈現在他們一起打造的「音樂、舞蹈、劇場」裡。這個德國與台灣表演團體的交會,這個中國古詩與美國現代詩的對談,不是僅僅文化的市集,也不能僅僅以膚淺的「當東方遇上西方」廣告標語來帶過去。它有新的思考,新的嘗試,也有新的結果,等著你欣賞它的海報、它的音樂、它的畫面,來體認和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