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香港藝術節所展現的當代藝術英形象,並非是打敗巨龍或惡霸的對抗性角色。相反的,我們看到的,都不是個人主義式的自我創造,而是回到過去,試圖與經典對話,賦予傳統新的生命。不論是《水滸傳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三部多元化的莎士比亞製作,還是對華格納的新詮釋……呈現了在今年香港藝術節中演出的英雄們,幾乎都採取了和解的立場,不像早期現代主義,把傳統當作革命的對象,而是努力活化傳統,創造一個既傳統又當代的新藝術世界。
2014香港藝術節
2014/2/18~3/22
INFO www.hk.artsfestival.org/tc
翻開二○一四香港藝術節的節目手冊,我很驚訝地發現,今年的策展主題是「英雄」。驚訝的原因,不是選得不好,而是我們已經遺忘這個關鍵字太久。其實,從浪漫主義至今,英雄與天才的觀念,一直在藝術創造的文化中作用的。尤其是古典樂興起之後,能創作偉大交響曲與歌劇的作曲家,往往也被視為是創造性的英雄。到了這個消費化的流動社會,英雄內涵也有很大的變遷,過往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形象也有了改變。唯一不變的,是當代社會依舊問題重重,人們對英雄的期待更甚於過往,只是英雄解決問題的態度有所轉變了。因此,透過「英雄」這個策展主題,檢視當代藝術中如何看待英雄,就成了二○一四香港藝術節中,非常重要的基調。
每個人都有可能是英雄
當代對英雄認識,已經不是封建時代的英雄觀,英雄是遙不可及的超人。相反的,英雄也是平民出身,每個人都有可能是英雄,是廿世紀下半後所盛行的觀念。由香港藝術節與上海國際藝術節所共同委任當代傳奇劇團創作的《水滸傳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即反映了這種思維。《水滸傳》可謂中國文化在「反英雄」上的先聲。「反英雄」後來成為廿世紀流行文化的主流,一九六○年代後電影圈開始有了以殺手、搶匪等非正面人物的主角,如《計程車司機》或《我倆沒有明天》等,恰是反映社會對新英雄的接受。這次《水滸傳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以吳興國、張大春與周華健這鐵三角,加上當代傳奇劇場與上海戲曲學院的聯手合作,如何用搖滾電子與京戲,演繹跨時代的反英雄,著實令人好奇。另外一部跟《水滸傳》有關的作品,是香港青苗粵劇團演出的《武松》。這個令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反映了即使是反英雄,依舊得擁有一套道德準則在心中,而不是只有強大的能力,才能獲得觀眾的肯定。反英雄不是壞人,他們還是英雄,只是表象有別於一般英雄的正面形象而已。
如果說,施耐庵是中國俗文學的巨人,那我必須說,莎士比亞以劇作主題的包羅萬象與語言的混雜巧妙,可謂是西方的大眾戲劇的英雄。二○一四年恰好是莎士比亞誕生四百五十周年,對這位大英雄的致敬,是今年香港藝術節的重要主軸。因為,今年有三部戲跟莎士比亞有關,而且都是大製作。這包括了由英國布里斯托爾老維克劇團(Bristol Old Vic)與來自南非的掌中乾坤偶劇團(Handspring Puppet Company)所共同製作的《仲夏夜之夢》,波蘭的華沙新劇團的《莎士比亞——非洲的故事》與田沁鑫執導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先從《仲夏夜之夢》開始說起。這部戲的一大賣點,是掌中乾坤偶劇團的偶戲。二○○七年首演,創下英國國家劇院有史以來最佳票房紀錄的《戰馬》,偶戲部分正是由掌中乾坤偶劇團所負責。這齣戲也是因為在舞台上再現活靈活現的駿馬活動,讓不少觀眾大呼過癮。掌中乾坤偶劇團是當代南非最重要的劇團,透過真人多媒體與偶的創意結合,他們在九○年代的重要製作如《烏布王》Ubu and the Truth Commission,混入對種族隔離制度的批判,讓掌中乾坤偶劇團成為後殖民戲劇的代表人物。這次的《仲夏夜之夢》,除了機器裝置的戲偶外,如何為此劇注入新觀點,值得期待。
莎劇中的主角再解讀
曾來台北演出《阿波隆尼亞》的波蘭導演瓦里科夫斯基(Krzysztof Warlokowski),是當代歐陸劇場的新天王,尤其巴黎,他的作品頻頻引發爭議,一票難求。這次他帶領華沙新劇團演出《莎士比亞——非洲的故事》遵循波蘭莎劇研究大師楊科特(Jan Kott)的當代觀點,尋求對現代社會的激烈政治化詮釋,以《李爾王》、《奧賽羅》與《威尼斯商人》這三部名著的主角為對象,重新對比拼貼這三部戲的片段,呈現李爾王、奧賽羅將軍與猶太商人夏洛克這三位人物內心的複雜糾結,至此,英雄已不是克服外在目標的偉大人物,而是必須面對內在缺陷、尋求自我超越的悲劇人物。
二○一三年香港藝術節與上海國際藝術節才剛委任田泌鑫執導了《青蛇》,還有蘇格蘭國家劇院聯合製作,在兩岸三地引發話題。今年兩節再度加碼,繼續委任田泌鑫,並找來韓國國家劇院加入製作團隊,挑戰最偉大的愛情悲劇《羅密歐與茱麗葉》田泌鑫向來擅長經營詩意的大舞台場面著稱,這次《羅密歐與茱麗葉》將背景擺在文化大革命的歷史舞台上,找來中國當紅的電視劇女演員殷桃與李光潔飾演兩位主角,檢視被命運操弄的愛情英雄們,如何不畏大歷史的壓迫,尋找自由的出口。
深入了解英雄內在的恐懼
英雄的任務往往同時是外在與內在的,一方面有一個具體的目標需要他去拯救,但英雄也不是萬夫莫敵,而是必須突破外在的阻礙,甚至需要友人的幫助。但到最後,英雄需要克服的,是內在自我的恐懼,這個恐懼不見得來自外在目標,而可能是成長過程的創傷或是價值觀的盲點。
華格納歌劇《羅恩格林》就用更深層的角度,展現了英雄的內在創傷。雖然故事基調是天鵝騎士拯救公主的神化情節,但華格納並不把焦點放在拯救過程的外在目標上,而是把情節鎖定在後半段,也就是天鵝騎士禁止公主詢問他的名字與來歷,但公主受不了挑撥,執意要問出答案,造成羅恩格林離去的悲劇。為何不能問名字與來歷,華格納的用意很明顯,過去是不可碰的創傷,暴露內在自我即是死亡,騎士的盔甲不是用來禦敵,而是保護柔弱的內核。這次《羅恩格林》是芬蘭的薩翁林納歌劇節的二○一一年製作,導演是來自德國的羅曼.赫芬比澤(Roman Hoverbitzer),演出後好評不斷,德國廣播電台(Deutschlandfunk)的古典樂節目“Musikjournal”說:「這一切都擺在正確的位置:由一個巨大的十字架為主,結合矛、劍和盾牌鑲嵌的簡單舞台布景,有時則可作為一個絞刑架,再加上一位熟練的燈光導演,還有導演赫芬比澤出色的群體場面與歌隊設計。」
歌劇是西方表演藝術的頂峰,依照華格納的說法,是一個總體藝術,結合了詩歌、音樂、舞蹈、美術、建築與表演。執導歌劇作品就西方導演來講,也是最高的征服目標。舞蹈劇場出身的碧娜.鮑許雖已過世,但她在舞蹈劇場的開創之舉,讓她依然是眾人眼中的藝術英雄。此次香港藝術節最難得的,是邀請到碧娜.鮑許於一九七四年執導的歌劇《死而復生的伊菲格尼》,這齣戲碧娜.鮑許以黑白服裝對立的群舞,結合舞蹈劇場式的經典動作,來演繹奧瑞斯提亞與妹妹伊菲格尼如何受諸神捉弄,最後得以相認的希臘悲劇,加上演出團隊還包括了香港藝術節合唱團與香港小交響樂團的參與,這齣當代舞蹈英雄難得一見的歌劇製作,得以死而復生,就更具象徵意義。
與傳統和解的英雄們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也就恍然大悟,在今年香港藝術節所展現的當代藝術英雄形象,並非是打敗巨龍或惡霸的對抗性角色。相反的,我們看到的,都不是個人主義式的自我創造,而是回到過去,試圖與經典對話,賦予傳統新的生命。不論是當代傳奇的《水滸傳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三部多元化的莎士比亞製作,還是對華格納的新詮釋,還有其他沒有機會在文本詳細介紹的節目,如蘇格蘭芭蕾舞團的《仙凡之戀》Highland Fling、南非劇作家兼導演法伯(Yael Farber)改編史特林堡的《茱莉小姐》Mies Julie等,呈現了在今年香港藝術節中演出的英雄們,幾乎都採取了和解的立場,不像早期現代主義,把傳統當作革命的對象,而是努力活化傳統,創造一個既傳統又當代的新藝術世界。
最好的範例,莫過於阿喀郎.汗的新作《思想伊戈:百年春之祭》iTMOi(in the mind of igor)。這部作品在二○一三年全球紀念《春之祭》演出百年之際推出,阿喀郎不採取重現經典的角度,而是以有破有立的立場,直搗作曲家的創作核心,挖掘原始儀式犧牲背後生死辯證關係,將創作團隊化身為百年後的斯特拉溫斯基,找來三位作曲家重新創作樂曲,進行一場既繼承又拋棄的英雄之舉。
很明顯的,阿喀郎的例子,又讓我們看到當代藝術英雄的新面向,沒有一夫當關的現代主義英雄,而是打著團體戰的新時代領袖。這是英雄多元化的時代,當代藝術家如果要當英雄,就要放下老是想要贏的英雄主義姿態,選擇多元對話,挑戰內在自我,才是新時代的藝術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