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小劇場藝術節邀來的對岸三齣作品雖各個形式迥異,但皆呈現出一種生活的荒謬性,觀照人生百態,針砭社會時政,深掘現代縮影。《九種時刻》串連九個片段,彼此之間並未緊密連結、有效呼應,使整體敘事結構上缺乏層次。《未完待續》如現代的警示寓言,不斷提問:「在死前的最後一天,你會選擇帶走什麼東西?」然所有角色皆以刻板形象塑造,人物因缺乏厚度而顯得平板。《驢得水》像是富有魯迅諷刺小說中的寓言色彩,但更像融入了莎士比亞喜劇中的真假曖昧。
兩岸小劇場藝術節
《九種時刻》 5/2~4
《未完待續》 5/16~18
《驢得水》 5/23~25
台北 松山文創園區多功能展演廳
廣藝基金會舉辦的兩岸小劇場藝術節,今年邁入第三個年頭,此次以“Live your Life”為主題,邀請三個來自北京的實驗戲劇團體,包括三拓旗劇團《九種時刻》、黃盈工作室《未完待續》、斯立戲劇工作室《驢得水》。這三齣作品雖各個形式迥異,但皆呈現出一種生活的荒謬性,觀照人生百態,針砭社會時政,深掘現代縮影。
《九種時刻》串連九段「失去」的過程
《九種時刻》由九個互不相干的故事片段串連而成,每個片段各代表一段「失去」的過程,而每段過程的主角都是一位老人。這些故事的外框是六位黑衣人演員之間的扮演遊戲,六人在鼓聲中傳遞老人面具,鼓聲停止剎那,手持面具者被不情願地推出,擔任該一故事主角。編導趙淼深受賈克.樂寇肢體表演訓練方法影響,風格兼具小丑、默劇質感,同時結合中國傳統劇場美學,因此舞台除了偶有幾張桌椅和物件之外,幾乎完全空台,全劇沒有任何一句台詞,角色們也沒有明確身分,劇情主要基於人物關係,僅賴抽象化形體演繹。各片段雖無清楚旨意,但著重過程,仍可在這一連串荒謬戲局裡,窺見個人和群體之間的權力抗衡及暴力流動,從中洞悉人性純粹與矛盾。
整場演出下來,雖然全面調度流暢無比,演員肢體表現精準,物件運用得宜,然而由於演員肢體表現出來的質感,重理性展示(demonstration),少情感衝動,若是沒有變換更精采的視覺調度或注入更強烈的戲劇濃度,將使觀眾難以專注而無法進入情境,起始的形式趣味、偶發的懸疑和衝突所凝聚的戲劇力量就會逐漸流失。
就劇情建構而言,由於片段彼此之間並未緊密連結、有效呼應,漸漸顯得各自為政,使整體敘事結構上缺乏層次。單一片段的火花也因無法延續至後面片段,戲劇節奏少了堆疊、略嫌鬆散,甚至片段之間偶有出現空隙、停拍情況,最後無法產生漣漪盪漾之效,實為可惜。
現代警示寓言《未完待續》
與《九種時刻》相似,《未完待續》同樣以形體為出發,舞台上除了左右兩排整齊擺置的道具外,沒有多餘裝飾,近如空台。劇中四個黑衣人如同編導般,創造了主角莫莉,安排其人生情節,並且各在不同時間點扮演莫莉的死神,設問生命大題:「在死前的最後一天,你會選擇帶走什麼東西?」整齣戲的劇情架構與中世紀道德劇《每人》Everyman 雷同,主角在遊歷過程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最後對生命頓悟。過程中,莫莉在目睹諸多朋友們如工作狂、考試機器、購物狂、健身狂等人因煩惱於世俗常見卻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漸觀察、學習、改變,角色狀態由一開始的被動、受控,轉為積極向上、充滿自主意志,最終領悟,成為自己人生的主宰者。旨趣簡單清楚,易於觀眾理解,實為一則現代的警示寓言。
如此戲劇類型若是用全線性敘事、純寫實方式呈現,不僅老套又無趣,而且往往陷於自溺、說教的危險。在導演黃盈與演員們共同詮釋下,整齣戲以荒謬、嬉鬧為基調,佐以音樂、歌唱、和聲穿插其中;演員多位一體,除了扮演不同劇中角色,亦是說書人、死神及演員本尊;戲在多重敘事框架下進行,有以莫莉為故事主軸的戲中戲,也有不時傳來電話鈴聲打破戲中框架的戲外戲,還有戲裡打破演員與觀眾之間界線的演唱會橋段,將戲劇框架延伸至舞台之外。這些巧妙的表演設定和建構技巧,不僅增加不少視聽樂趣、調度色彩,亦使敘事過程充滿斷裂、觀點來回跳躍,規避以單線、單頻的方式來敘說此寓言。
如此詮釋,或許略微沖淡了原本寓言類型趨向嚴肅、訓誡的氛圍,讓一般觀眾看得皆大歡喜,然而,卻也可能將戲導入了另一種窘境。嬉鬧風格占了全戲過多篇幅,所有角色皆以刻板形象來塑造,人物因缺乏厚度而顯得平板,漸漸地,每個角色都游離在丑角邊緣,如此定位將會使觀眾焦點過於專注在演員扮演技巧上,而跳脫戲劇框架之外,於是角色狀態和戲劇情境逐漸失真。同時,整齣戲少了一層較為寫實、引人入戲的基底定錨,加上通篇皆是過於呼告、朗誦式的台詞處理,使戲、戲中戲、戲外戲表演誇張程度不相上下,層次趨於一致。由於情境、角色、表演皆落同一個「超現實」的平面,缺乏與戲本身拉鋸、對照的真實空間,那麼呈現出來就全是浮躁的嬉鬧,而非深沉的荒謬。即使劇末試圖拉回正題,然戲早已被推往另一走向,使得正題反顯刻意、突兀,最後掉回說教的窠臼。
《驢得水》以假亂真的荒謬極致
同樣富有警世寓言意味,《驢得水》就顯得高明許多。劇中角色不是道理對應的符徵,而是充滿足夠的動機,呈現不同面向和狀態;台詞亦無直接暴露劇作意旨,而是多了濃濃的荒謬感和諷刺性,諷喻中國時下政治現況及社會民情。編導將故事背景偷渡至民國時期,在堂堂教室裡,校長和幾位老師們竟共謀用驢來代替一名不存在的英語老師,以報領更多薪水,不料政府派人視訪,於是謊言衍生出另一則謊言,秘密包藏著另一個秘密,環環相扣,層層迭起。在角色強烈慾望的驅使之下,這一連串無限循環的假扮,趨轉成一場認真的遊戲,而且悲喜調性不斷交錯,來來回回,反覆收放,加上演員精準到位的表演,真中見假、以假亂真的荒謬可說是推到了極致。此種荒謬不是純粹嬉鬧、插科打諢,而是種兩兩對立價值的互斥與共生所產生之辯證。
在《驢得水》戲劇世界裡,處處可見矛盾集於一體,不僅使角色身分、地位和狀態充滿流動,例如劇中以驢代人又用人替驢、人性與動物性(性慾)之探討及最後「人如牲口」的諷刺,亦打破各種價值原有既定框架,比如方言、標準國語、英語等語言指涉之階級意涵被完全翻轉,英語經只擅方言的鐵匠隨意脫口竟成了胡言亂語,而鐵匠後來也確實喧賓奪主,成了權力支配者。
更絕的是,縱使劇中有些轉折過於唐突,顯得有些不合理,例如女老師與鐵匠之間的愛戀、男老師認特派員作乾爹的意圖等,但下一刻瞬間又將角色推入人性掙扎的泥沼,不僅補足角色內心動機,也悄悄誘使觀眾忽略剛才發生的「不合理」,轉而思索、深究人性當下作為的「合理」。因此,整齣戲下來,《驢得水》像是富有魯迅諷刺小說中的寓言色彩,但更像融入了莎士比亞喜劇中的真假曖昧、地位顛覆、語義雙重,一個看似混亂、虛幻卻又斑斕、真實的迷宮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