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法國賈克.樂寇(Jacques Lecoq)國際戲劇學校學成歸國的馬照琪(馬馬),二○○五年創立了「沙丁龐客」劇團。
劇團LOGO,暴著一口尖牙的沙丁魚,有點嚴肅,又有點好笑。但語出法文Saltimbanque的沙丁龐客,和魚沒多大關係,意思是:街頭藝人、街頭賣藝者、小丑、江湖騙子。
馬馬扮起小丑,推出創團作《在世界的房間》,故事靈感來自法國小說《最後十二天的生命之旅》,該是旭日東昇的年輕生命,卻因重病即將提早畫下休止符,小女孩在病房用錄音機錄下面對死亡的孤單、恐懼、絕望的心情……
那個舞台上早逝的生命一直活在馬馬的心裡,她明白:這不只是小說或戲劇裡的虛幻故事,生活中每天都在真實地上演。馬馬在賈克.樂寇求學時,不少從事小丑表演的學長姐,另一個身分是「小丑醫生」,他們是法國小丑醫生組織「微笑醫生協會」(Le Rire Médecin)一員,每周固定到醫院為病童、家長、醫護人員表演,以紅鼻子、白臉取代白袍,用歡笑代替打針吃藥,是另類的醫生。
創團九年,一直在創作,一直在表演,一直為了票房在打拚……當生活變成固定模式,周而復始,馬馬突然覺得自己空了。在台灣,沒有小丑專業課程可以進修,沒有可以切磋的對象,那個對小丑表演充滿理想的自己,好像快被現實壓垮,她決定放緩腳步,到巴黎進修「小丑醫生課程」。
「推開一個病房,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四月,馬馬飛往巴黎,當踏進微笑醫生協會,和小丑醫生們走入醫院表演,她的人生也意外開啟了一扇窗:「我在最需要陽光的時候,遇到最溫暖的人。病痛,讓我看到人性的高貴。」
九月底,馬馬帶著在巴黎充電五個多月的滿滿能量回台,醞釀多年想在台灣推動的「小丑醫生」計畫,即將啟動。
遇到「神」一般的老師
從賈克.樂寇戲劇學校畢業逾十年,再度背起書包上學去,馬馬的心情是緊張的,也有許多疑問:「我是班上唯一的亞洲學生,法文溝通雖不成問題,但能聽懂醫學術語嗎?」「同學都有豐富的小丑表演經驗,我的程度可以嗎?」最大問號:「我有沒有能力成為小丑醫生?」
創立於一九九一年的法國微笑醫生協會,目前約有一百名小丑醫生,每週固定在法國各城市的醫院表演,小丑演出及營運經費來自民間捐款。協會除了每年開辦「小丑醫生」培訓課程,已經獲得認證的小丑醫生,也有持續的進修課程,組織運作相當成熟。
抱著到法國喘口氣的心情來進修,馬馬這才發覺自己的高傲與自大,成為小丑醫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每天八小時,上課,到醫院實習表演,交錯進行,她形容,那是「撐死人不償命」、「先推你下水再教你游泳」的震撼教育。
課程內容包山包海:肢體課、面具課、音樂課等小丑表演專業之外,兒童心理學、醫院結構及運作、小丑與醫務人員關係、如何與零到二歲的baby互動……小丑醫生不能關在戲劇的象牙塔,而是全方位的學習。
上了一星期的課,馬馬的緊張才慢慢消除,連被老師打槍,都覺得太爽快了!總是前一晚把服裝道具準備好,便當做好,迫不及待上學去。學校就像溫暖的大家庭,同學感情融洽,老師更是毫不保留地指導,上課時有對口老師諮詢,醫院演出有教練在旁觀察,小丑表演課更讓馬馬大喊:「遇見神一般的老師!」
兩位小丑表演老師阿密和蘿莉,都是賈克.樂寇的學長姐,擁有豐富小丑表演資歷,卻有著迥然不同的特質,羅莉像是工程師,把小丑表演放在顯微鏡下分析,理性而邏輯;阿密則是著重心靈探索和內在挖掘,充滿詩意。馬馬滿懷感恩:「神一般的老師,把我帶進天堂!」
啟動快樂的開關
這五個月,是馬馬認識最多「疾病」的日子。巴陶式症、鏈刀型紅血球疾病……光是中文就讓人霧煞煞,何況是法文?對於小丑醫生來說,這些病不是醫學名詞,而是真真實實在你面前發生,
小丑醫生不是醫生,但嚴謹的工作流程就和醫護人員沒兩樣。早上九點半進醫院前,小丑醫生搭檔先喝杯咖啡,討論工作流程,然後到醫護間做「病情記錄」,了解病童年紀、家庭背景、病症,才能對症開出表演處方;接著換裝暖身,小丑「附身」後,在更衣室就演了起來,一路遊行到病房、門診,昭告「小丑醫生」來了;演出結束,一邊卸妝,一邊總結記錄,作為下次表演時參考。
學員加入小丑醫生演出是循序漸進的,先觀摩,第二階段由兩位資深小丑醫生帶著一位學員組成三人組表演,再進階到一位資深小丑搭檔一位學員的兩人組合,還有教練在旁觀察,記錄學員工作狀態。
小丑醫生的表演,沒有劇本,無法排練,個個必須練就十八般武藝:人肉點歌機、搞笑魔術師,平均一個病房五到十五分鐘就要完成使命,以歡笑結束。剛去醫院表演時,馬馬太在意自己的表現,還在懊惱剛才的表現不夠好,但家長給了一個大大的擁抱,甚至不知情的掏錢致謝,馬馬這才了解老師說:「不要急著打分數,病童或家長接收到什麼訊息,才是最重要的。」
即使有了專業的訓練,馬馬坦承,再堅強的人,難免遇到淚崩的場面,每回進醫院,心情就像坐雲霄飛車,上下起伏,但看到重病的小朋友,仍不放棄歡笑的權利,她突然覺得責任重大:快樂一直存在,小丑醫生只是啟動開關的人。
一週兩次到醫院演出,平均走訪廿至卅間病房,到隔離病房時,還得全副武裝穿上隔離衣,演得汗流浹背。傍晚走出醫院,馬馬總要走長長的路回家,好好吃一頓,倒頭就睡。
與偶像James Thierrée的第一類接觸
七月廿日,充滿無數驚嘆號的一天。驚嘆到馬馬直呼:「快休克了!」
不是累到快休克,而是因為看了一場演出。
來到藝術之都,怎能不抽空看表演?今年巴黎夏日藝術節「神秘節目」,票價廿歐元,就算踩到地雷,也不會太心疼。
走進劇場,拿到節目單,還在賣關子:「為了保持驚喜,請演出結束再翻開」。馬馬可沒那個耐心,幕還沒開啟,就先翻開節目單,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竟然是我的超級偶像,卓別林外孫James Thierrée!」
James Thierrée的代表作Symphonie du Hanneton光碟,馬馬當成教科書看了不下十數次,始終沒機會看到偶像的現場表演,沒想到這次到法國進修,竟然幸運碰上了。
寫回台灣的日誌裡,使用的驚嘆號多達幾十個,就明白馬馬受到的震撼有多大。
舞台一下是艘被遺棄的大船,一下變成孤島,一下又變成海底世界,James Thierrée的肢體就是語言,他與瞬變的舞台共同營造出魔幻而詩意的世界。演出最後,James Thierrée雙腳一蹬,消失在天幕中,留下滿場觀眾的讚嘆。開心到快休克的馬馬說:「感謝巴黎給我這麼棒的禮物。」
巴黎,除了送給馬馬與偶像James Thierrée的第一類接觸,也讓她重新看待生活這件事。「到賈克.樂寇求學時,我才廿五歲,年紀太輕,語言還不太好,無法體會巴黎的美,這次,突然發覺:巴黎變美了,可能是自己心境改變了吧。」
下課或週末假日,馬馬喜歡到處閒逛,和同學野餐,到小型超市買菜做飯,看表演、展覽,巴黎,讓馬馬停下碌碌的腳步,重新找回閒適生活的單純與快樂。
唉唷!撞牆了!
課程接近尾聲,正當馬馬覺得慢慢抓到竅門,竟然「撞牆」了。
小丑醫生兩人組合,通常一個扮演發號施令的白臉小丑,一個是總把事情搞砸的蠢蛋小丑。第一次到醫院實習演出時,三人組合的其中一位搭檔竟然是協會創辦人卡洛琳,和老闆一起表演?馬馬「挫咧等」!沒想到,卡洛琳在更衣間說:「妳的小丑要對我兇一點,命令我,打我,罵我都可以,對我愈壞愈好。」
可以想像身高不過一五五公分的馬馬,對著身高一八○以上、外號「長頸鹿小姐」的卡洛琳發號施令?馬馬在卡洛琳及另一位前輩小丑瑪歌協助下完成演出,結果證明:真的很好笑。
但大多時候馬馬都是扮演蠢蛋的那個。一天,從旁觀察輔導的教練說:「不要再演蠢蛋了,試試白臉小丑,讓海倫(已有廿多年小丑經驗)當妳的屬下。」
現實生活裡,馬馬是劇團團長、學校老師,又是導演,都是主導者角色,扮演白臉小丑應該不難,但不然,沒有資深小丑可以依靠,馬馬瞬間變成「卡卡」,腦袋打結,表演時無法放鬆,很不自在。
演出結束,教練和海倫給了意見:「要從表演中找到樂趣!」「再威嚴的長官也有無法掩飾的蠢態。」馬馬自省:無法扮演白臉的自己,是因為無法接受自己真實的樣子?無法嘲笑自己嗎?
她說,經過這次學習,雖然還未衝破關卡,至少看到自己的盲點,「小丑,是一輩子的功課,有一天可以盡情嘲笑自己的時候,才能拿到開啟小丑表演的鑰匙。」
也要讓台灣的病房洋溢笑聲
九月初秋的巴黎,天氣宜人,馬馬既享受,又不捨。即將畢業了,情同一家人的同學,不時呼朋引伴到附近公園野餐,聊八卦,談夢想。
最後一堂小丑課,排練場上放著一張椅子,每位學員穿上小丑服輪流坐上去,同學們再把對這位小丑的感覺寫在小紙條上,貼滿大字報,這是二○一四年小丑醫生培訓班的速寫,問馬馬同學寫了什麼給她?她當成「情詩」般小心珍藏:「這是秘密!」
最後一週,老師群和學員進行畢業前訪談,作為班上唯一亞洲學生,又計畫在台成立小丑醫生組織,老師們很關心,不但創辦人卡洛琳單獨為她開了六小時的私塾課程,將廿多年經驗傾囊相授,同學師長都說要來幫忙,讓馬馬好生感動。
最後,當校長宣布馬馬拿到畢業證書時,「歐耶!」她繃緊五個月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但「創立台灣小丑醫生組織」的責任隨之扛在肩上。「這五個月,我看到人性的堅韌,當那些生病的孩子和陪伴的家長還在努力生活著,擁有健康身體的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馬馬說,小丑醫生不是付出,而是獲得,這是一趟愛的旅程。
卡洛琳臨別贈言:從小做起,慢慢來,不要急。兩位小丑醫生、一家醫院就可以起步,募款壓力也不會太大。馬馬接下來的工作,培訓在地的小丑醫生,建立屬於台灣的小丑醫生制度,「小丑,是嚴肅的事業,如果不嚴肅以對,就不會好笑。」她希望,不久的將來,台灣的醫院也能出現一群另類的醫生,用歡笑幫助更多孩子對抗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