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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演的《祭特洛伊》標榜「美學式的劇場祭儀」。(許斌 攝)
演出評論 Review

「隱喻」已老 不再莽撞的史詩悲劇

十年間「台灣認同」變得太滑順容易入口,坎坷的不再坎坷,邊緣的不再邊緣,自然失去/必須拋棄異議的位置;異議才需要辯證的空間,認同並不需要,而主流需要多多益善的認同。或許走過十八年的《祭特洛伊》,其閱聽座標有了更改的必要,例如台灣的寶塚或儀式風音樂劇……

十年間「台灣認同」變得太滑順容易入口,坎坷的不再坎坷,邊緣的不再邊緣,自然失去/必須拋棄異議的位置;異議才需要辯證的空間,認同並不需要,而主流需要多多益善的認同。或許走過十八年的《祭特洛伊》,其閱聽座標有了更改的必要,例如台灣的寶塚或儀式風音樂劇……

金枝演社《祭特洛伊》

10/16  新北市 雲門劇場戶外舞台

戰爭,往往是形塑一個現代民族國家——想像的共同體——的重要手段。於是發生於三千年前的遙遠戰役,牽引著自朦朧中顯影的主體想像。金枝演社《祭特洛伊》改編荷馬史詩《伊里亞特》Ιλιάς/Ilias,變古希臘史詩為台語輓歌,以異質雜燴拼貼作為一種「台灣味」表徵。從一九九七年十二月華山首演,二○○五年十月淡水滬尾砲台二演、二○○六年一月高雄旗後砲台加演,到二○一五年於雲門劇場三演,姍姍走來十八年,也因此見證了「台灣認同」的坎坷與老化。

從衝撞開始的時代腳步

十八年前的「華山」,還是台灣省公賣局物業的荒寂黝暗地臥於高架橋旁的廢棄酒廠,其骨嶙嶙的滄桑、蔓生的斑駁在一群現代藝術家眼中,卻煥發著異豔風采,遂以此為展演基地。金枝演社偕其舞台設計張忘的空間雕塑展推出《古國之神—祭特洛伊》,甫開演即遭警方關切,團長王榮裕被以「竊佔國土」現行犯遭逮補八小時,也因此吹響華山走向「文藝特區」的第一聲號角。

隔天演出從售票變成樂捐演出,冷雨颼颼,卻澆不熄觀眾心頭的熱火。利用廢墟的半露天特質,演員騎重機自外而來,難以區辨到底外星人或遠古人,挾帶刺鼻油煙,碰碰踏破地上凹凸不平的水鏡。異國風長袍短褂與京劇靠旗共舞,南島民謠與歌仔戲調爭鳴,「古國」擺明是遙遠的想像與依託,卻無損觀者眼中的豪情萬丈——那是解嚴十年的台客們,莽撞探尋所謂「原生美學」的腳步;正如廢墟被長年掩埋的歷史記憶,追尋者眼神帶著突破的興奮與夢遊的迷茫氣質。

到二○○五年華山已從藝術工作者自營的「藝文特區」,變成政府政策下一聲令下繳回而日後交付財團BOT的「文創產業園區」,金枝的《祭特洛伊》在遠離市區的淡水滬尾砲台再起煙硝,隔年再戰高雄旗後砲台——前者為中法戰爭(1884-5)後台灣巡府劉銘傳為加強北台灣海防所建的西式炮台;後者為「牡丹社事件」(1874)後船政大臣沈葆禎在高雄港增修的砲台——砲台是戰事建築,在古戰區搬演戰爭,特別有種穿越時空的臨現感。

服裝設計賴宣吾給第二版《祭特洛伊》打造的服裝量體相當驚人,演員彷彿從同人誌世界走出來的金光人形,戰陣宛如色塊移動。演員忽而牆垣上,忽而拱門下,忽而場中火堆旁的走位,引領觀眾目光巡禮這歷史空間。當月從城牆四繞的中場升起,創作歌手紀淑玲柔美的歌聲瞬間渲染全場。優雅的台語口白,帶著古詩詞的距離感,不免沖淡了戰爭的暴力本質。謝月霞和王品果這一對祖孫的穿針引線——慈祖給憨孫說故事——形象搶眼討喜,使整個敘事罩上「歷史傳承」的色彩。

 從時事隱喻到催眠儀式

《祭特洛伊》宛如一則新興國族的寓言。學者林雯玲發表過一篇〈特洛伊、特洛伊、台灣,從史詩到輓歌的轉化〉(註)的論文,從國際情勢分析千禧年後台灣政黨輪替,「海洋國家」的國家論述正逢其時;主體意識愈來愈強的同時,又面對國力愈強盛而難敵的對岸威脅,與在希臘聯軍大軍壓陣之下的特洛伊,形成現實與神話的交叉映射。那是「隱喻」的高潮——明晃晃成為現實符號。

今年深秋重演的《祭特洛伊》,從十八年前「喚醒被遺忘的都市廢墟」、十年前「虛擬的古台灣王國神話」,轉而標榜「美學式的劇場祭儀」。畢竟「隱喻」已老,當代認同已非簡單以新神話「取代」舊神話即可功成;於是重點不在敘事,甚至不在環境,轉而向自我催眠般的儀式氛圍,概稱為「美學」。以〈招魂〉起,用〈安魂〉終。金枝將以往劇團演出前祭拜四方的儀式搬上舞台,像要將整體演出獻祭給大地;在此同時字幕卻打出贊助者的名字,出現脈絡上的錯亂。而今年甫落成啟用的雲門戶外劇場,風景開闊宜人,但並非城市日常生活或歷史空間,而是一個特化的表演場所,表演區與觀眾席儼然(不但如此,還以票價高低區分為奧林帕斯區、帕德嫩區、德爾菲區)。環境在此便只是一個氣氛的襯底,而非勢均力敵的對話;最美的時刻甚至是燈光全滅、舞台痕跡掩匿的瞬間:只見星光靜靜籠罩山頭、四野清風徐來,呈顯出天然環境動人的原始氣質。

馴緩的悲劇成為抒情傳統戲

所有的莽撞、逞力都馴緩了。原本枝蔓雜生的史詩痕跡都剪裁乾淨,段段主次分明:〈花嫁〉是兩位公主雙雙同赴死神的旅程,〈修羅殤〉是兩邊主將的交戰和死亡,〈祭亡〉是敗將之妻喪夫失子的情何以堪。歌隊作為旁邊配唱。以死為前提,因何而死反而簡化,使得阿奇里斯的憤怒顯得輕率、阿卡曼農粗野、安卓美姬的認命犧牲——英雄/歷史人物的性格或抉擇都不是重點,而是他們「註定」要上場詠嘆自己的輓歌。然而世上誰人無死?《祭特洛伊》挪借了古希臘劇的某些元素,卻不見悲劇的辯證精神,走的是儒教傳統戲曲的抒情套路。

這或許不是金枝的失落,而是每個藝術團隊追求「成長」的必要轉型。十年間「台灣認同」變得太滑順容易入口,坎坷的不再坎坷,邊緣的不再邊緣,自然失去/必須拋棄異議的位置。異議才需要辯證的空間,認同並不需要;而主流需要多多益善的認同。或許走過十八年的《祭特洛伊》,其閱聽座標有了更改的必要,例如台灣的寶塚或儀式風音樂劇。但若如此,歌技舞藝及故事流暢度則應另有一套專業標準;只是令人遲疑不敢瞄準。

註:Lin, Wei-ling, 2009. “Troy, Troy… Taiwan: Transformation from Epic to Elegy”, Text & Presentation: The Comparative Drama Conference Series 6, Edited by Kiki Gounaridou, pp. 1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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