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於臺北藝術大學舉辦的「傳統的超越※老靈魂新聲音—亞太當代舞蹈大師講座及工作坊」,邀到三位舞蹈大師——泰國的Pichet Klunchun、馬來西亞的Ramli Ibrahim與台灣的林麗珍,舉行大師講座與工作坊,並同台座談,分享各自在傳統與當代之間,自省並以身體實踐的創作歷程。而無論「傳統」指涉的是土地記憶、既有結構或者集體意識,對於在地脈絡的尊重與理解,是三位舞蹈大師一致的態度。
「傳統」與「當代」在舞蹈作品中的交融與張力,一直是個值得探究的話題,去年十一月由文化部主辦、臺北藝術大學承辦之「傳統的超越※老靈魂新聲音—亞太當代舞蹈大師講座及工作坊」,便特別邀請到泰國當代舞蹈家Pichet Klunchun、馬來西亞舞蹈家Ramli Ibrahim及無垢舞蹈劇場藝術總監林麗珍,從文化傳承、身分認同、舞蹈表演與創作等議題,彼此分享編舞家及舞者如何在傳統與當代之間,引發出自省思考與身體實踐的創作歷程。
三位大師立足傳統與當代共鳴
泰國古典舞蹈面具舞的第一把交椅Pichet Klunchun,十六歲時開始學習泰國面具舞(Khon),他的老師Chaiyot Khummanee,則是泰國面具舞的最高等級大師。Pichet在取得泰國古典舞學歷後,則開始致力於將泰國面具舞與當代舞蹈結合,他在泰國面具舞與當代舞蹈創作與表演之間的努力,不僅使他受邀至亞太地區、歐洲地區和美國等地演出,更自二○○八年起獲獎無數,如法國文化部的藝術文化獎、美國亞洲文化協會的洛克斐勒(Rockefeller)三世大獎等,獲得泰國與世界各地的敬重。
馬來西亞舞蹈先鋒Ramli Ibrahim,則曾被命名為馬來西亞的國寶藝術家(Malaysia Living Heritage),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於二○一二年更將他列為UNESCO人間國寶(UNESCO Living Treasure)。Ramli Ibrahim的舞蹈背景包含芭蕾、現代和印度古典舞蹈,最傑出的成就是創立東印度Odissi古典舞蹈的當代表現方式,尤其是Debaprasad Odissi風格,而他所成立的Sutra舞蹈劇場,更在馬來西亞塑造出一批新一代的印度古典舞表演者。
無垢舞蹈劇場的藝術總監林麗珍,則是台灣當代重要的編舞家,一九九五年成立的無垢舞蹈劇場,更是實踐了林麗珍長年醞釀的「空」與「緩」美學。她著名的「天、地、人」三部曲——《醮》、《花神祭》、《觀》,以緩慢的步行、極簡的身體,動物性能量的衝擊暴力與母性的慈悲,勾勒出對大地神話與生命價值的關注。此三齣舞作橫跨數十個年歲的醞釀,為林麗珍臻至成熟之作,不僅近年來屢獲國際肯定,更讓她於二○○五年獲頒國家文藝獎。
舞蹈身體如何處在傳統與當代之間?
對三位舞蹈大師來說,「傳統」與「當代」各自意味著什麼?舞蹈身體如何處在傳統與當代之間?林麗珍、Pichet Klunchun、Ramli Ibrahim有著不同的經驗與路徑。林麗珍首先提到,學院舞蹈出身的她在學習數個派系的舞蹈後,反而因在技術上的追求,遺忘了身體原本富含的情感。於是,林麗珍回憶過往六十五年來,她一直在尋找的是「回家」的路。林麗珍的「家」,指的是身體的歷史、土地的根源,以及生活的點滴。在卅歲之後,她開始走進台灣的鄉間、廟會與祭典裡,試圖去喚回生命裡的記憶,並尋找如何從土地所孕育出來的底蘊,轉化成為動作的根源。身體與土地的連結,在《醮》、《花神祭》、《觀》等作品中,凝練成為「緩行」:因為緩,所以能感受腳底的溫柔與地板的溫度,而在感官打開後,也才能品嘗周遭的一切,體會身體曾歷經的歷史與過程。對林麗珍來說,「傳統」意味著以謙卑的態度去學習土地溫柔的教導,並透過對自然和生命的尊重,從中獲得感動與啟發。
對Pichet Klunchun來說,「傳統」則有不同的意涵;Pichet認為,「傳統」指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規範,用以控制知識,以及塑造國家中某一特定群體的統一身分,並透過神鬼等超自然物的迷信,以製造信仰及畏懼感。因此,「傳統」中通常存在著一成不變的規則,Pichet則稱之為「結構」。Pichet以泰國傳統舞蹈為例,說明其中的四種結構:第一種是女主角的四方形,第二種是男主角,結構比女主角大一些,第三種是妖魔,腳則開的更大,身形較矮,最後一種則是神猴,比妖魔的結構更寬更矮,此四種結構皆是以身體的四方型為主。
除了動作上的結構外,另一種結構是思想上的結構;Pichet認為,學習傳統舞蹈的人通常會被要求不要發問、不要提問、不要懷疑,就是照著老師所說的做,這種訓練過程一方面可以讓表演者的思維掏空,以在扮演「妖魔」或「神猴」時,能將角色的性格與情緒置入,但另一方面卻也易讓表演者失去思考能力,習慣被僵固在傳統舞蹈的思想與學習結構中。
Ramli Ibrahim則指出,許多人以為歐美的舞蹈模式才是現代(當代),他卻認為印度也有各式各樣屬於現代性的現象,因此,「現/當代」並非僅指涉歐美文化,且外來經驗的移植也須經過消化,才能符合在地的文化脈絡。對Ramli來說,「傳統」與「現/當代」的分別並非根據時間軸的先後,而較是在群體性與個體性的差別;「傳統」指涉的是集體意識,「現/當代」則較強調個體的觀點,而他由於早期兼備印度古典舞、現代舞和芭蕾舞訓練,所以他對「傳統」沒有那麼大的反抗,而是比較希望能從「傳統」的群體性裡,發現屬於自己的個體意義。Ramli認為,若要在老靈魂中找到新聲音,必須非常深刻地去理解「傳統」是什麼,並在其中找到集體潛意識裡的意義所在,不能只是將「傳統」隨意地挪用與變形。
反思傳統如何實踐在創作之中?
這些對「傳統」與「當代」的思考,又是如何牽引出他們的創作動機,並具體地在舞蹈作品中實踐?以土地為師、從生命記憶淬煉出舞蹈作品的林麗珍,便以《醮》為例子,說明她如何將「桌圍」——-祭典時桌子前面放的布,作為《醮》的主要服裝,不僅將桌圍穿在女舞者的髖部,呈現象徵生命力的臀部線條,也讓具有百年歷史的桌圍,在《醮》中成為重要的角色。另外,林麗珍也將她小時候對南管、深波鑼、洞簫、笛子的聲音記憶,作為《醮》的配樂,將時空拉回過去,以喚醒聽覺感官曾經歷的歷程。台灣海峽的浪潮動態,也成為《醮》的身體基礎,在舞者一波波的呼吸與波動中,觀眾也一步步地走進《醮》的世界。
Pichet則從泰國傳統舞蹈既有的結構中,找尋新的運用方式;Pichet提到,學生在學傳統舞蹈時,老師會看學生的結構,從中調整出完美的狀態或動作,但所謂「完美的」動作,則依賴老師個人的記憶。泰國傳統舞蹈總共有六十六個動作,這些動作便具有圓形、四方形和三角形的結構,四方形屬於腳部,圓形則用來移動,如手、臉、肩膀,以及圓場動作,三角形則用以連接上面和下面的部分。此外還有連接動作,但通常不會有人特別重視連接動作,Pichet便從此切入,以他頭三年從傳統舞老師身上學的唯一一個動作為例:上,下,抬起腳,動你的手臂,上一步。有一天,Pichet試著以自己的方式連接:中心,呼吸,髖,上和下,轉移重心,放下,腳起來,呼吸,他發現如此將身體細部地連接、轉移、吐氣後,全部的動作都能被連結在一起,而不須依賴外在的結構樣式,再去調整每個動作的形式。Pichet認為,這是一種對傳統舞蹈質問的方式,雖然很多人認為傳統舞蹈的規矩是無法改變的,但若能理解傳統、觀察傳統的結構,依然可以找到出口。
「傳統」與「當代」的交織,在Ramli的日常生活便時常發生:Ramli提到,在印度,舞蹈來自濕婆,因此舞蹈是很神聖的,在開始要跳舞前,需要把每一個地方「淨場」,以將日常空間轉化成神聖的空間。對Ramli來說,神聖性的概念並不只會發生在跳舞時,同時也會滲透到他的日常生活,例如做飯或園藝。此外,濕婆神也是瑜伽之神,在瑜伽中,呼吸最為重要,Ramli便會在芭蕾課做把杆動作時,時時運用瑜伽與呼吸的概念至芭蕾的動作。Ramli也說到,事實上印度古典舞的基本動作與芭蕾相同,皆是將髖關節外轉,而這個基本的底盤動作也能在許多亞洲的傳統舞蹈中發現,尤其是東南亞的舞種。因此,對Ramli而言,舞蹈、瑜伽、神聖性並不僅限於印度古典舞的範疇,而是發生在生活的任一面向。
即便林麗珍、Pichet、Ramli對於「傳統」與「當代」有著不同的詮釋與運用,但從他們口中可以發現的是,無論「傳統」指涉的是土地記憶、既有結構或者集體意識,對於在地脈絡的尊重與理解,是三位舞蹈大師一致的態度。從孕育自身成長的文化底蘊出發,而非任意地自外移植與嫁接,才能從豐富深厚的老靈魂中,淬煉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新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