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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中,亞果(左)非常技巧地將懷疑與妒忌置入奧泰羅(右)心中。圖為2003年法國Théâtre antique d'Orange演出。(AFP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歌劇《奧泰羅》 英雄的悲喜劇

惡毒的羨慕 篤實的妒忌

悲劇雙雄的莫名喜感

歌劇《奧泰羅》中的正反雙雄——英雄奧泰羅和奸雄亞果,在威爾第生動的譜曲中,與劇情緊密結合,藉著音符樂句的起伏變化,讓英雄與奸雄展露出莫名的喜感,更適切傳達了人性的複雜度,讓觀眾隨之情緒跌宕、步步驚心……

歌劇《奧泰羅》中的正反雙雄——英雄奧泰羅和奸雄亞果,在威爾第生動的譜曲中,與劇情緊密結合,藉著音符樂句的起伏變化,讓英雄與奸雄展露出莫名的喜感,更適切傳達了人性的複雜度,讓觀眾隨之情緒跌宕、步步驚心……

因應歌劇《奧泰羅》首演而出版的製作手冊(Disposizione scenica)裡,劇作家玻伊多為每個重要角色撰寫了精闢的簡介。其中,英雄奧泰羅和奸雄亞果各自占據了三分之一的版面,另外三分之一的篇幅,則由其他六位要角共享;因為,在這部深刻探究人性的劇本當中,內心最為複雜糾葛的,便是正反兩位主角。威爾第極其生動的譜曲,完美地強化了兩位主角持續轉換的心緒,且在許多神奇時刻令他們散發某種莫名的喜感。兩人之中,亞果的心情較為鮮明易懂,且讓我們從他開始。玻伊多寫道:

亞果是羨慕。亞果是惡棍。〔……〕他看見人類和他自身的邪惡。「我是個惡棍因為我是人。」〔……〕他是欺詐藝術家。相較於他的報復,他痛恨奧泰羅的起因微不足道。奧泰羅任命卡西歐為副將而不是他。但這就夠了;起因若更嚴重反而會削弱他的惡毒;這起因已足夠叫他憎恨那摩爾人、羨慕卡西歐並做下他所做的。〔……〕他的天賦之一,是擁有依談話對象的不同變換性格的能力,由此欺騙對方,或令對方屈從於其意志。對卡西歐和藹可親;對羅德利果挖苦諷刺;面對奧泰羅則貌似和善、畢恭畢敬且謙卑忠誠;對愛蜜莉亞殘酷威脅;對黛絲德莫娜和洛杜維可諂媚巴結……

第一幕開場驚心動魄的暴風雨場景之後,亞果和羅德利果有一段對手戲(〈Roderigo, ebben, che pensi?〉)。兩人先以宣敘調對話,隨後亞果以舞蹈般的嘲諷曲調,宣告女人脆弱的誓言在他的智慧和地獄的加持下,不難鬆解開來。在亞果言及「地獄」(inferno)後,這段獨唱曲便戛然中止,前後僅持續不到六個小節;然夾在兩段宣敘調之間的安排,使其展現十足效果。向羅德利果吐露對卡西歐的羨慕及對奧泰羅的不滿之後,亞果自嘲,自己若是奧泰羅,必然也會害怕身邊出現像亞果這樣的人。此處,威爾第用下跳的八度重音和下行半音階為亞果斷句,對亞果的「自知之明」下了絕妙的註解。威爾第突顯兩處嘲諷(對女人/對自己)的方式大不相同,但兩者均為亞果的形象增添喜感。

亞果的喜感令人發噱

第一幕的〈勸酒歌Inaffia l'ugola!〉是另一個更加鮮明的例子。開啟段落的樂團齊奏緊湊又俏皮,兩三下就為此曲的精神定了調;隨後,亞果歡快地向卡西歐勸酒。曲中最令人驚豔之處,出現在大步向前的疊句(refrain)裡(〈Chi all'esca ha morso〉):疊句末尾,威爾第讓亞果連唱三串下行半音階(前兩次自c1至升g、第三次從f1滑落至e),迷醉地強調“beva”(喝)這個字,要卡西歐快快「飲落去」!疊句緊接著由合唱團複述,但關鍵的半音階下行仍由亞果領唱,合唱僅做回應,藉此提醒我們別忘了:亞果才是灌醉卡西歐的主謀。〈勸酒歌〉最終在士兵們兩度哈哈大笑(伴隨著高音樂器的下行半音階!)及最後一次疊句裡達到高潮。暢飲之後,卡西歐為自己找來了決鬥,並因此慘遭拔官。或許是受那歡樂的〈勸酒歌〉感染,每回看到這裡,竟直想佩服亞果的成功算計。

到了第二與第三幕,面對「尊貴的主公」,亞果更是竭盡全力地使壞。在舉例討論兩位主角精采的對手戲之前,先讓我們回頭看看玻伊多怎麼描述奧泰羅:

摩爾人,威尼斯共和國的將軍。四十多歲。呈現英勇且忠誠的軍人形象。篤實的舉止和姿態,專橫的統率,冷酷的裁判〔……〕他的第一句話是在暴風雨中聲如洪鐘地宣告勝利;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在吻上輕聲呼喚愛的標記。我們首先應該見到英雄,然後是愛人;且我們必須意識到英雄的一切偉大,以了解他多麼值得去愛,以及他熱烈奉獻的能力多麼巨大。然後,透過亞果狡詐的媒介,從這驚人的愛裡將要生出可怕的妒忌。〔……〕妒忌!這字眼被說出口。〔……〕奧泰羅開始受折磨。整個人都變了〔……〕亞果的話是注入摩爾人血液中的毒藥。〔……〕隨著不同階段,奧泰羅應當經歷對人類靈魂一切最可怕的折磨:懷疑、暴怒、精神崩潰……

第二幕,亞果非常技巧地將懷疑與妒忌置入奧泰羅心中(〈Ciò m'accora……〉)。這是威爾第充分發揮「音樂為戲劇服務」之理念的絕佳範例。起先,假裝懷有心事卻欲言又止的亞果,不斷挑起奧泰羅的好奇心;這裡,亞果的音樂異常地溫和,奧泰羅的回應則顯得精神。亞果終於正式出招(〈Cassio, nei primi di〉),問起卡西歐和黛絲德莫娜的交情,進一步叫奧泰羅疑心大起;此處蜿蜒旋律像是要開始一首完整的歌,但再度被亞果的欲言又止打斷。亞果甚至開始複誦奧泰羅提出的問題(〈Nol credi onesto?〉);威爾第令大提琴和低音管交替在兩人的問答間,奏出音型相似的四音動機,巧妙地增強了亞果的複誦所形成的挑逗感。這帶著莫名喜感的前半段,挑逗的不只是奧泰羅的心,更叫旁觀的我們也不寧不耐。

終於奧泰羅爆發怒氣,命亞果若愛他就有話直說!但亞果顯然覺得時機未到,依舊守口如瓶,並在詭妙的和聲進行之上,令人不寒而慄地唱出:「當心,主公,妒忌!」(〈Temete, signor, la gelosia!〉)。隨後,在升F小調上,亞果和中低音樂器以相隔八度的齊奏,一齊陰沉地宣告妒忌的可怕,最終意外地終止在升F大三和絃上;這聽起來很是裝模作樣的安排令人發噱,但卻又禁不住要為落入陷阱的奧泰羅緊張。

奧泰羅的喜感步步驚心

若說亞果的喜感源於他自身的邪惡,則奧泰羅的喜感比較是被逼出來的。例如,第二幕裡,趕走黛絲德莫娜後,奧泰羅深受猜疑折磨(〈Tu?! Indietro! fuggi!!〉)。此處,隨歌詞之情緒變化而劇烈起伏的音樂,將奧泰羅的憤恨與煎熬表現得淋漓盡致。緊接著,奧泰羅沉澱心情,告別他英雄生涯的神聖回憶(〈Ora e per sempre addio〉)。威爾第並未強調奧泰羅的悲戚心境,而是根據歌詞描述的戰爭意象,以穩健的進行曲風(還有馬蹄聲與號角聲!)來呈現這段告白。這使得這段音樂和其前後的狂暴紛亂形成強烈對比,並因此而創造出某種喜感。而這番情緒三溫暖,自是源於亞果邪惡的操弄。

最後舉一個令人揪心的例子:第三幕,盛怒的奧泰羅指控黛絲德莫娜是個下賤的娼妓,令後者傷心欲絕、大聲喊冤。突然間,奧泰羅平靜下來,拾起這一幕裡兩人初會面時黛絲德莫娜演唱的柔美曲調,刻意溫柔地唱道:「再把您那象牙般的玉手給我,我要道歉賠禮。」(〈Datemi ancor l'eburnea mano〉);這略帶喜感的溫柔僅維持不到九個小節,便被奧泰羅的怒吼和隨之而來的樂團重擊拉回可怖的現實。這戲劇化的轉折,彰顯亞果的邪惡已完全扭曲了奧泰羅的心,使高貴的英雄與愛人,墮落成為狠毒無情的莽夫。

威爾第為兩位主角譜寫的諸多帶有喜感的音樂,有時是濃重悲劇裡的情緒休憩點,更多時候則是為了提供強烈的對比和諷刺感,好叫惡毒愈惡毒、悲慘更悲慘。此外,正如玻伊多所言,亞果是「本劇真正的作者」,奧泰羅則是「這齣悲劇和亞果手下的終極犧牲者」,兩人因主控和受迫的差別,散發之喜感截然不同,亞果的喜感常引人發笑,奧泰羅的喜感卻直叫人打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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