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戲(文學)的主題針對的正是自覺的誕生,又或,藝術的意義,正是探問人的自覺來自那裡,去向何方。這個問題,要「懂」,便需要花上更多更多的時間精力心思和情感鑽研,因為,自覺性之於每個人,都是靈魂雕刻,不可能有一種現成的「懂」適用於所有人,除非這種「懂」是個罐頭。
看戲,為什麼會「看不懂」?
「懂」,是不是經常被應用在一種已知經驗的再肯定?
我們說「懂」,是不是因為這種肯定,來自對外部世界某些既有價值的認同?
「懂」是通過對外的適應,多過對內的發現?
例如,為什麼我們會認為「懂別人」比「懂自己」來得容易,甚至逼切?如果可以通過看一個人來「懂」他,「懂」自己呢?自己,可以怎麼看?
自己,很難「懂」,因為我們總以預期看見某個自己的目光來看自己。
如同那些我們喜歡看,想看,愛看的「戲」。
那些戲都是我們的鏡子,照見我們喜歡看,想看,愛看的「自己」。
遇見,就是看見自己的一種「見」
但這些鏡子能幫助我們照見內在的自己嗎?
談到這一點,可能還比不上在百貨公司毫無防備下被一個專櫃鏡子忽然抓住的倒影,初看陌生,再看眼熟,四目交投,這個人竟是帶著懷疑,帶著冰冷,帶著疏離態度,正在觀望自己的自己。
這就是遇見。
《紅樓夢》多次描寫這種遇見。劉姥姥遇見劉姥姥,賈寶玉遇見甄寶玉。這些遇見,完全不同於賈寶玉與黛玉、寶釵、琪官、北靜王,甚至一面之緣的二丫頭的預見——夢裡見過的,久聞大名的,都是慾望與思念的對外投影,即,等著相見的,希冀與之重逢的自己。不同於遇見,每每發生在相同的情境,狹路相逢,避無可避。
書中我最受震動的一幕遇見,是寶玉陪著賈政領著一群學究在尚未開放的大觀園幫建築物和牌匾命名,迎面來了一群與他們一模一樣搖頭擺腦的人,原來,那是鏡中的他們。
名副其實的遇見,就是給我們換個角度看見自己的一種「見」。那就是自覺。
有些戲(文學)的主題針對的正是自覺的誕生,又或,藝術的意義,正是探問人的自覺來自那裡,去向何方。這個問題,要「懂」,便需要花上更多更多的時間精力心思和情感鑽研,因為,自覺性之於每個人,都是靈魂雕刻,不可能有一種現成的「懂」適用於所有人,除非這種「懂」是個罐頭。
自覺,讓你遇上無比孤獨的自己
不過,當教育、媒體、家庭這三大社會支柱都認同「時間」不宜用在懂自己,而是應該用在懂別人(計算)、懂規則(政治遊戲)、懂方法(門道與術)之上時,「自覺」就會成為一面不受歡迎的鏡子:我們想預見受歡迎的自己,卻遇上無比孤獨的自己。
所以「認真就輸了」(《心之偵探──有一種關係叫華生與褔爾摩斯》),所以「三顧茅廬我一顧就顧到了為什麼要顧三次」(《三國 What is Success?》),所以「你剛才說將有天大的喜事,那是什麼喜事?!那是什麼喜事!」(《紅樓夢 What is Sex?》)。認真、鍥而不捨、把未來當成深耕,反而成為教人陷於孤獨的詛咒,都怪,時間如果不能用來省略麻煩與過程,它就成了方便的絆腳石,也就是別人見了你要繞道的理由。
眾人皆快我獨慢,在這種異常狀況下,一個名詞便會出現:例外。
「例外」無可避免引發的效應,就是被排斥。排斥的背後,不見得一定就是敵我對立旗幟鮮明,反倒是,基於害怕被別人否定,而做成一個人的自我分裂和拉扯。不接受時間是用來與自己相處——一如只能用來照見外部世界照見自己的鏡子,一切就只能被動。但要採取主動讓時間站在自己的一方——不怕面對任何角度被鏡子反映出來的我,人就可能愈來愈少對話的對象,直至有可能剩下自己。
戲作為鏡子,如是也分成兩條道路:你選擇在看的過程中有預設期望的「預見」,還是放開懷抱的「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