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們兩肩並肩地坐在門口說話,說著說著文慧的身體不知不覺開始輕輕左右搖擺起來,三奶奶也自然而然地跟著搖擺,搖著搖著,愈搖愈大,方向開始起了變化,接著手就跟著舞了起來,再來整個上身全部加入舞動的行列,兩個人就這樣坐著跳了一支類似接觸即興的雙人舞,這當中充滿了傾聽與跟隨。
我的朋友文慧最近跟我說了一個故事。我聽得動容,想要分享。
文慧的爸爸家原來是擁有許多土地的地主,自她出生以來從沒聽她爸爸說過任何有關他自己過去的事,文慧對於自己父親的過去一無所知。兩年前他的爸爸因病過世,離世之前文慧在病榻旁照料,問了父親一些問題,卻不曾得到任何的回答。於是父親走後,文慧開始打聽家族是否有任何老人家還在的,輾轉打聽到了一位爸爸的姑姑,八十多歲還獨居在雲南的一個偏鄉裡。文慧收拾了行李去找這位素未謀面的老人,她叫老人「三奶奶」。
說著說著,她們舞了起來……
三奶奶是一位瘦小的女人,全身有著風乾福橘皮似的皮膚及一顆僅剩的牙齒。都市來的晚輩問起共產黨在土地改革時期家中發生的事,老人一五一十地述說著家中當年發生不堪回首的慘事。那些在亂世裡人道患失每天過著恐懼生活,隨時都有大難臨頭的日子。說完了別人的事,三奶奶也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三奶奶出生在富有的地主家庭,十二歲時嫁給同是身為富家子弟的先生,當時是被花轎名門正娶來的小小新娘。老太太仔細地描繪當時的情景,什麼樣的穿著及行頭,周遭的人事物又如何,就連當晚入洞房的細節也都在她的述說中一一浮現。三奶奶十四歲時生了小孩,三天後孩子就死了,幸而後來又育有一子。過幾年後先生就有了外遇,三奶奶完全不想原諒她先生,但以當時的情況,三奶奶暫時只能忍受著過日子,直到一九四九年婚姻法確立後,三奶奶才能以一紙離婚證書把她先生給休了。
三奶奶和文慧每天形影相隨,話說個不停,可能從來沒有人對她的過去及感受這麼好奇過,三奶奶在肚子裡藏了一輩子的話在幾天內傾洩而出。她們在廚房說話、在門廊說話、在房間說話、在鋪滿地等待曬乾的菜葉上說話,不停地說。有一天她們兩肩並肩地坐在門口說話,說著說著文慧的身體不知不覺開始輕輕左右搖擺起來,三奶奶也自然而然地跟著搖擺,搖著搖著,愈搖愈大,方向開始起了變化,接著手就跟著舞了起來,再來整個上身全部加入舞動的行列,兩個人就這樣坐著跳了一支類似接觸即興的雙人舞,這當中充滿了傾聽與跟隨。一切發生得這麼自然,沒有人了解這是怎麼回事。三奶奶喜歡極了這種行為,接著每天都問文慧什麼時候可以開始「玩」?三奶奶可能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會跳舞,她的表現完全自然合度,是一個現代年輕人得要花上點功夫才能學會的舞蹈方式。他們在哪兒都能「玩」,站著能「玩」,坐在大鍋裡也「玩」,躺在菜葉上也能「玩」,這一老一少成了莫逆之交。
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從一個小女孩轉眼變成一個小新娘,再又變成小媽媽?是什麼樣的個性,可以在古早的時代就毅然決然離異那不忠的先生,卻又能度過飽受欺凌的艱苦歲月,漸漸熬成為一個偏遠村子的獨居老人?又在過了一生平實的日子後,能與一位從天而降的舞蹈家,不由分說地自在舞動?我無法想像如果是生在現代,三奶奶會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
十天之後文慧離開,老人家以為再也無法相見了。沒想到不久之後,文慧又回到村落,這次還帶著更多的設備和助手,她拍下了一幕幕簡單有力的鏡頭,做了一部紀錄片,叫《聽三奶奶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