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東歐的愛沙尼亞,NO99劇團(Teater NO99)與其他東歐當代劇場一樣具備尖銳的批判風格,但在形式上更是實驗不斷,結合故事與社會脈絡,挑戰表演的各種可能。這次NO99的兩位主要創作者艾娜-麗絲.珊普與帝特.歐雅索應邀訪台舉辦工作坊,並主講「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才怪」講座,透過作品《團結愛沙尼亞》,一個以假亂真的政治藝術行動,分享他們的創作與美學。
由OISTAT國際劇場組織與台南人劇團主辦的講座「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才怪」標題犀利,邀請愛沙尼亞的NO99劇團分享創作,尤其是作品《團結愛沙尼亞》Unified Estonia(註1),一個以假亂真的政治藝術行動;從宣稱成立政黨,呈現民粹與媒體操弄,引發七千多人參與集會,激起大家無限的好奇(註2)。
座談由創團藝術家艾娜-麗絲.珊普(Ene-Liis Semper)打頭陣,說明劇團緣起,提供影像記錄,讓觀眾理解NO99的工作、構成、理想與美學。再來由導演帝特.歐雅索(Tiit Ojasoo)說明《團結愛沙尼亞》這個作品,同樣有相當長的作品記錄。其後由OISTAT國際劇場組織營運長魏琬容和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耿一偉與兩人對談,並開放觀眾提問。
作品之外的作品 故事之外的故事
NO99講求長期合作,以珊普與歐雅索為劇團核心;珊普的美術(Fine Arts)背景強,熱愛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與媒體藝術(Media Art),碰上戲劇背景的導演歐雅索,兩相碰撞,劇團的格局因而打開。作品不只是「在劇場內」,也關注故事、媒材的社會脈絡。珊普形容NO99的創作總是放眼「故事背後的故事」(the story behind the story),導演也說,他們想要畫出更大的圖像(a bigger picture),不是「畫面上」,而是「實踐上」的。
NO99不限定創作為「劇場」作品,更當成廣義的藝術作品。以團名為例,第一個作品編號NO99,此後作品一路倒數,當數字歸零,劇團也隨之結束。整個劇團的營運與生存就是作品,確實接近觀念藝術的範疇。
放眼NO99的創作歷程,有原創也做經典文本,例如《仲夏夜之夢》NO40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註3),大量運用現場錄像(註4),演員、樂團與鏡頭的協調有興味,其中一小段動畫眼淚從演員臉上流出,讓講座現場的人都開心笑了。
《仲夏夜之夢》的影像調度說明了NO99操作媒介的藝術性,更在意作品的宏觀意義,不只是是作品「說出了什麼」,而是深入連結、擴大作品的不同脈絡。影像不限於服務作品敘事,也探究影像的當代意義,NO51 My Wife Got Angry(註5)尤其如此;故事敘述一男子因妻子離去,刪除了所有家庭影像而「失卻記憶」,於是男子著手重建影像,在過程中與他人的相遇製造了真實的情感。透過每一場演出重新拍照,一個與時間和當下有關的故事得以展開。
真實的處境 虛構的政治
多次被俄國與德國統治╱接管的愛沙尼亞,在劇場發展上當然深受影響。當耿一偉提問導演如何認知愛沙尼亞劇場與俄國或德國的差異時,導演覺得「德國人著重文本,而俄國人著重心理」。對NO99而言,作品必須要有「當下性」,他們的作品有些文字極少,德國演員對此總是不知所措。珊普強調「處境」(situation)的重要性,她認為德國演員已不再相信真實的處境(real situations),他們對文本的依賴正因如此。重要的是演員「身在此中」(being where they are),如果太照文本走,忽略了真實回應對方,就流失了當下。歐雅索說,愛沙尼亞的劇場本質,或許有點像日本的神道教;他們感受世界,走進自然,而且步調非常慢。慢,才能有發展、過程、感受。例如作品NO 43 Filth,在潮濕的土壤中演出,其中固然有語言,然而更重要的是在非語言的狀態中感覺彼此。
這不代表NO99完全隨性,從前述作品對影像、走位的技術要求,到瘋狂龐大的《團結愛沙尼亞》,每件事情都仰賴計畫。《團》劇是劇團對民粹興起與媒體操縱的回應,演出記錄充滿濃濃的實境節目風格,作品的操作一方面來自漸次揭露「我們是在做劇場作品」,二方面來自精確排練與真實人物的參與。在最後的大會中,劇團以每張票廿歐元的價格,吸引了超過七千位觀眾的參與。在攝影機下,我們看到劇團如何自導自演半夜自己去毀壞自己的選舉廣告牌,在大會中安排暗樁鼓譟,找真正的歐盟官員前來參與大會、站台支持虛構的政治人物。真實人物身處虛擬的大會,啦啦隊、樂團一應俱全,現場攝影機操作的方式更是有暗示性,大銀幕閃爍著參選人在不等價票中如何讓導演歐雅索反敗為勝,一切熟悉到驚悚。
合作要繼續 還靠體制撐
串連座談中呈現的作品,看得出NO99有明確的方法(Methodology而非Method),由概念、觀念藝術、媒介、即興……等出發,力求每個製作涵納固定成(團)員,透過實踐 (practice)持續磨合,讓方法肉體化(embodied)。
想支持這種工作方法,還須體制與資金的支持。NO99有固定的劇場營運空間,前營運者是個喜劇劇團,破產三次後由政府公開徵求轉手。NO99進劇場的第一件事便是解僱前劇團的演員,營運的殘酷顯見於此。除了票房收入,他們也仰賴政府補助。不同於台灣必須詳細書寫計畫書、僧多粥少的補助制度,愛沙尼亞的補助制度相當寬鬆,如果說每三年要做一個製作,讓補助機關知道「這件事」會發生,縱使計畫尚未明朗也會拿到錢,相對的創作也較為開放與自由。
當觀眾提問談到:「喜劇劇團如何破產?在台灣似乎沒有破產這事。」現場一片譁然,顯然劇場人覺得在台灣不少劇團破產,甚至無產可破。導演補充,喜劇劇團已經被政府救援了兩次,是到第三次,政府才決定換手營運。
補助制度的自由讓《團結愛沙尼亞》得以出現,作品結束後他們也確實繼續拿補助,但導演表示:「別的劇團錢變多,而我們慢慢變少。」然而,《團》劇的爭議性,增加了知名度,也多了合作夥伴,例如在倫敦與慕尼黑等城市都有固定合作對象。
認真創作 簡化過程 做一個「人」
現場有不少人好奇《團結愛沙尼亞》是否具體造成改變,珊普提到在作品發表的一年後,曾有別的劇團發展了與愛沙尼亞右派政黨醜聞有關的文本,讀劇隔天全文上了報,當事人最後辭職下台。可見的政治效果外,珊普強調文本在愛沙尼亞的各個業餘劇場上演,「每個人都可以演出蠢笨的政客」。
對談中,導演承認他很高興《團》劇在好幾年前就做出來了。民粹當道的此刻,去做《團》劇這種穿刺媒體操弄的作品,或許已經失去力道。《團》劇猶如預言與顯像,此刻已成真實。
我問導演是否曾擔心《團結愛沙尼亞》徹底失控,導演說,過程中當然希望平安下莊、完成作品。對NO99而言,不管他們願意與否,《團結愛沙尼亞》緊隨在後,定義了他們,導演說:「即使你不繼續跟隨政治,政治也仍緊緊跟隨。」
現場觀眾對作品能否能改變社會有著濃濃的焦慮,耿一偉提出了《華氏451度》這個作品,他認為我們太講求「有用」,但「藝術就是要讓人自由」。最後魏琬容請與談人提出一句話來鼓勵年輕藝術家,歐雅索回應,要做得非常好,非常認真,做覺得重要的事,此刻最大的挑戰就是媒體,而我們必須質問如何應對。珊普說,要小心不要被各種資料與研究淹沒,做足功課,就去尋找捷徑(short cut),簡化創作(make it simple)。耿一偉則總結,劇場就像酒吧,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要。
魏琬容問道,在導演承認《團結愛沙尼亞》此刻已不可為的年代,藝術家的責任是什麼?導演說,或許最重要的事便是保有人性(stay human),畢竟藝術家的最大角色任務,就是做一個「人」。
註:
1. 網站上特別將大會拉出來作為作品75號,NO75 UNIFIED ESTONIA ASSEMBLY,但整個行動為Unified Estonia。介紹請參考no99.ee/productions/no75-unified-estonia-assembly。
2. 相比之下,英文標題“ Arts and Politics: The Approach of Theatre NO99”,真是十足溫和。
3. 節目介紹請參考no99.ee/productions/no40-a-midsummer-night-s-dream。
4. 演出影片請參考no99.ee/productions/no40-a-midsummer-night-s-dream/video。
5. 節目介紹請參考no99.ee/productions/no51-my-wife-got-ang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