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在部落生活,後來才到台北居住、成長、念書,編舞家瓦旦.督喜因為高中時觀賞「原舞者」的演出被觸動,大學就加入舞團,踏上回部落田調創作的路。成立TAI身體劇場後,瓦旦帶著各族來的成員住在花蓮,學習、沉浸在部落生活中,他認為要做的是對傳統的重新論述,「很像在翻土,把找到的一層層翻上來,看能否從部落的傳統長出身體的可能。我們的排練就是在勞動、在翻土。」
TAI身體劇場《Tjakudayi我愛你怎麼說》
6/22~23 19:30 6/24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INFO 03-8331157
頭幾次到花蓮拜訪TAI身體劇場的工寮排練場,跳上計程車報了地址,老遇到司機繞來繞去,硬是繞不到工寮,彷彿那是個神隱的角落。後來瓦旦給了我一個車行的電話,上車後不用報地址,直接說「我要去跳舞那個地方」,這一句就像老人家的指引,無關地址、方位或建築,而是裡面的人如何生活、勞動,將「那個地方」的精神創作出來。
從部落到城市 再從城市回部落
和瓦旦聊天,常常是一個個動聽且真實的生活故事,串起他的創作歷程,從中再透露他如何思索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斷裂與銜接,且一絲一縷織就他對身體與環境的省思,讓他往返於部落與都市之間,尋找身體與土地共鳴的可能。這條路,或許可從這個故事說起:瓦旦小時候和payi(阿嬤)一起在部落生活,那段童年光陰都是在山裡走路的記憶,和玩伴發明無聊的遊戲,看誰走路走很慢、想像山頭另一邊的世界,一路走一路編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小二那年,有一天爸爸突然說「走,上台北去」,騎著野狼機車,帶他和媽媽、妹妹,一家四口沿著蘇花公路、懸崖峭壁,一路北上定居。
他回憶,剛到台北唸小學,有次要用「立」造詞,他不假思索就寫下自己的出生地「立山部落」,卻被老師說,「這什麼,從沒聽過」,打上了個大叉叉。他很受傷,把詞改成「立正」,也一併隱藏自己的原住民身分。城市景觀不如大自然有給予想像的遊戲空間,瓦旦漸漸「漢化」,學習毽子、扯鈴等民俗技藝,卻也讓他與詩歌朗誦相遇。瓦旦迷上朗誦時的音韻,對古體詩寫作有極大興趣,當詩人是他青春期的夢想。高中老師看他是原住民又寫詩,便指派他去參加母語比賽,瓦旦只好寫完後,請父親和長者幫忙翻成母語,自己跟著學舌背誦。然而在面對族語時,他沒辦法用中文朗誦的方式套用,音調始終奇怪,這個咬舌上的衝突,才讓他重新意識到身分的問題。
走向都市的路,在他高二第一次看到原舞者的表演時,似乎戛然而止;看完表演後不明所以地一直流淚,彷彿深藏在體內的什麼被喚醒,卻一時無以名狀。儘管當時台上的表演他都聽不懂,他還是深深感到震撼,「這些人到底是哪裡來的!?」後來他才知道那些是卑南、阿美的歌舞,聯考一放榜、確定考上大學後,瓦旦就打電話給原舞者表明自願加入舞團,就此踏上回部落田調創作的路。不過,在原舞者時期,瓦旦雖然認識了其他部落,看到他們美麗的風景,卻還沒面對自己的部落。要到成立了TAI身體劇場,他和團員認真思考「要去哪裡」,從田調出發的創作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情感,「做久了,會覺得做太多部落是一種負擔,因為你不可能演出完就不再理他們。」所以TAI目前只集中在三個團員的部落:屏東來義、台東新香蘭,以及瓦旦自己的部落。
浸泡在生活中 創作適時擴大轉化
「和老人家長時間相處是重要的,而非帶有目的。」田調只是一種說法,更重要的是存在的狀態。「由於每個部落的情感表現方式非常不同,也面對各自的生存問題。因此更要小心處理,不能去消費刻板印象,所以我不在作品裡表述議題,因為那實在是太危險。」瓦旦的謹慎與尊重,是基於對人和環境的深刻觀察,他明白創作並非悲情的訴諸,需要一定高度的視野,必須在其中生活、浸泡得夠久,等待適合時機,才得以轉化。好比《Tjakudayi我愛你怎麼說》,雖是延續幾年前的作品,但要說是一個精神繼續擴大的新作也不為過。
舞作最初是改編自以新(朱克遠)的同名小說,他想透過排灣族的情歌去寫愛情,也因為部落遇到八八風災,而難免在書寫中有許多對自己部落遷村的投射。「這些情歌的趣味來自雙重的隱晦與直白」,以新解釋,「直白說出對喜歡的人的各種想像,卻又隱晦地不讓人知道那個明確的對象是誰。」猜來猜去的趣味,造就歌謠的開放性和創造力。
「但是經常返回部落,會發現同一首歌總是有不同詮釋,歌詞表面是這樣說,箇中含意又有所不同,每個人唱都可以有延伸的自由。」日常的歌謠與即興改編的歌詞就像生活寫照,反映出關係、環境、語言的文化與對話的包容,而這都需要透過和老人家聊天,才能一點一點重新發現。於是,今年的版本幾乎脫離小說,而是摸索歌謠作為情感的表達載體時,並且第一次對應腳譜,所發生的變化和創造。尤其是團員經歷過回部落修石板屋,在曲調中勞動,在童謠裡體會老人家想傳達的生活智慧和神話象徵,「再說那些歌又那麼好聽,一定要多唱幾遍。」瓦旦在一旁感性地說。
身體的事 很嚴肅也很生活
「傳統對我們來說就是片段片段,很多時候都是在想像一個傳統。但是,老人家活在那裡面,他們想到的是傳統的精神和根源,而非形式。」瓦旦認為要做的是對傳統的重新論述,「很像在翻土,把找到的一層層翻上來,看能否從部落的傳統長出身體的可能。我們的排練就是在勞動、在翻土。」
工寮門前一棵長得茂盛漂亮的血桐(排灣族語lamud),住了一家綠繡眼,那是太魯閣族的靈鳥Sisil。我們站在樹下聽以新說血桐葉可以拿來包好吃的傳統料理,瓦旦抱起我那三歲的小孩看樹上的鳥巢,開心地發現鳥媽媽正回巢餵雛鳥。太陽很烈但風很涼,團員會在黃昏時沿著河岸跑向出海口。身體的事,很嚴肅,也很生活。像從過去的時間汲水而來,灌溉新翻的土,踏足凝望眼前,用身體的勞動,連接起斷裂的橋。
人物小檔案
- 來自花蓮立山部落的太魯閣族藝術家。原舞者前團長,任職原舞者十餘年間,參與多次台灣原住民傳統文化之田野調查,於表演、編劇、導演、編舞等皆有相當質量的作品累積。
- 2012年創立TAI身體劇場,成員來自太魯閣、排灣、卑南、阿美等族,立命扎根於土地之連結,在花蓮市兵農橋附近的鐵皮工寮探索身體語彙。藉由學習傳統樂舞、觀察與生活實踐,認識自身與文化的關係,從而思考部落的社會現象、土地問題,以當代舞蹈的身體概念建立對話。
- 作品觸及原住民文學、身體與歌謠、環境議題、傳統文化與身分認同問題等,有:《Tjakudayi我愛你怎麼說》(2014)、《身吟》(2014)、《橋下那個跳舞》(2015)、《水路》(2015)、《織布》(2016)、《尋,山裡的組居所》(2017)、《久酒之香》(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