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毅花了四年時間,走了香港、中國、韓國、台灣各處邊緣、具爭議地帶,思考人與環境的問題,在這裡交纏著他的現場身體、影像身體、無用之地的身體,以及觀眾的游移身體,給了我們脆弱、無用卻依舊奮力靠近、奮力呼吸的精神肌理,這正是周書毅將Break的力量如藤蔓深植於脆弱與柔韌之中,無限蔓延而去。
Break & Break! 無用之地 周書毅身體錄像展
6/29~7/1 台北 空場 Polymer
一次在台東遇見正旅居當地的周書毅,說正要前往一家小雜貨店幫忙搬貨。我當下腦中閃過各種好奇,印象中的芭蕾王子,現代舞憂鬱小生,怎麼好像默默前往另一條路上,他要去哪裡?最近一次看他跳舞,是去年在編舞者蘇威嘉《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的獨舞。記得當時正值巴奈與那布紮營凱道為原住民傳統領域抗爭,我也曾在那與他巧遇。後來在《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裡,那個印象中身體美到不行的周書毅,一樣美,但獨舞中的他周圍,彷彿多了另一些存在,這絕不是在講鬼故事,我只是將眼前現象理解為一種「朝向他者運動的獨舞」。
相信待過舞蹈科班的人們,在即興課鐵定都玩過「要跟ˍˍ發生關係」的遊戲(ˍˍ可能是任何物件或者是空間),又或者技巧課老師會不斷提醒「要意識到空間」,但這到底意味著什麼?當我們說要跟空間發生關係、要意識到空間,這意味著什麼?除了是打開身體各部位肌肉與感官敏感度的練習外,還可能意味著什麼?在《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這場演出中,周書毅的獨舞無疑體現了「跟空間發生關係」是怎麼樣的一回事:那是對存在於身體周遭每個微小、晦暗空隙、被漠視之處,投以覺察與極致的關心。於是,獨舞者不再是當下時空的唯一,那些不可見的存在,就說是空間或作為異於獨舞者的他者、眾生,因為獨舞者不只投射他的表達,同時也將空間顯影,朝向他者運動的獨舞於是可能。
所以,這次周書毅的身體錄像展《Break&Break!無用之地》,我也傾向以上述朝向他者的運動脈絡來理解感受。一年前周書毅的獨舞,讓我們看見了朝向他者的運動在舞蹈中的身體如何可能;一年後的《Break&Break!無用之地》,則直接在空場空間、觀者與錄像、舞蹈之間纏捲了周書毅朝向他者運動的精神肌理,讓我們透過自己的身體在展場中位移與視線搜索之互補,試著接近周書毅如何朝向他者身體、未知之地、無用之地運動。
這樣的精神肌理首先根植於呼吸。
也勾引著觀者的呼吸。從唭哩岸捷運站走到空場,行經西安街與公館路繁忙的十字路口,對我來說一直存在一種緊迫感。自小無數次乘車經過的記憶,似乎自動標示這個通往承德路的交叉口繁忙不宜久留,一旁的巨大的灰色建築物(也就是後來作為空場的紡織廠)是什麼?從來是一片模糊。於是,就印象中日常景象而言,這裡曾作為北投接往市區的交通要道(後來有了洲美快速道路疏通車潮),卻總是車輛多於人類。如果視周書毅選擇位於市中心邊陲的「空場」作為《Break&Break!無用之地》發生處,作為他如何朝向空間的運動的開場白;那麼,通往空場錄像發生處的長廊及長廊盡頭的一小叢綠樹,則如儀式般提供觀眾暖身也暖心的隧道。從十字路口到長廊隧道,精神肌理透過呼吸緩慢而詩意地推動著我們朝向未知、他者與無用之地運動。
走到長廊盡頭,那是另一片天地,瞬間屏息。王榆鈞的現場聲響,領著觀眾呼吸串聯視聽,以三百六十度空間感全面瀰漫。眼前身旁環繞著周書毅的身體在各種場景中舞蹈,有香港尖沙咀的高樓、台東李伯伯的小白屋、排列著水泥圓管的戶外空間、首爾被水泥覆蓋的山坡地等,這些錄像附身般嵌入斑駁牆面、牆柱、牆縫、鐵皮、港磺溪旁的水泥牆。我選擇了一個「設想」可以三面錄像全都入眼的中間點,坐定,才發現身後石頭映著一片紅,那是周書毅在一片中國紅牆前的舞蹈。身體、聲音、影像的串聯一氣,讓你隨時可以因為另一個聲音氛圍,浸入同一面錄像的不同世界,反之亦然。難分聲影焦點,也難分空場建築與影像建築之間的距離,界線模糊的好幾層真實如幽靈般四處飄蕩在周書毅、王榆鈞為我們打開的場域中。
人與場景共同交織的精神肌理,再來是一種細微探入。
有過瑜珈或太極導引經驗的人一定有這樣的經驗,我們總需要把覺察與呼吸帶入那些身體不常照見的角落,身體空間於是能夠打開。所以,在我設想為全知角度的身後,石頭上的錄像即是細微探入的提醒,提醒未被覺察的角落的可能。待了一陣自以為的全知點後,我逐漸位移到場中一棟低矮建築物的後面,相較於全知點,那裡有些陰暗、狹窄、悶熱。果然也有一處錄像藏匿其中,打在一面相較方型的牆上。遠遠看著,像是窗戶般,偷窺著窗裡的人在做些什麼。在這狹窄陰暗長道上的錄像,只見周書毅的眼睛、手指、有時因畫面太模糊而無法確定是何處,明顯相較於其他幾面錄像私密、安靜、顯微放大。
約莫近一小時的時間,聲音與身體錄像的呼吸帶領觀者視覺、聽覺與動覺游移在空間中,細微探入,一個不經意,才發現周書毅已出現在場中低矮建築物的屋頂,此時莊知恆的燈光則為細微的精神肌理染上荒涼感。周書毅在屋頂上的白光側燈、手電筒的微光探照,讓周書毅彷彿高台邊緣之人。又,王榆鈞的火車聲響,配合屋頂下方窗戶照射出的移動的黃光,都讓位於高台屋頂身著紅衣舞動的周書毅,該有的巨星感朝向荒謬移動,也朝向精神肌理的最後一個主題,也就是脆弱。
這精神肌理最後是一種脆弱,也是生命力量。
脆弱在這裡與錄像展標題用的「Break&Break」是一組強烈對比;而脆弱與影像中時而龐大、時而立於場景之前的身體,以及周書毅站在高處的舞動,更是荒謬的反差。在這次錄像展中的周書毅,以及他與團隊為我們鋪陳的精神肌理,似乎轉化了我在《自由步—身體的眾生相》中看到的周書毅。當時的他以強烈具韌性的肉身,將意念投向空間、刻畫空間、尤其是那些身體周遭的細微空間,透過書毅的強韌線條背負他者、試圖朝向他者。而在《Break&Break!無用之地》中,周書毅與團隊雖為觀眾織入了朝向他者的呼吸、細微探入等精神肌理,然而影片、現場的周書毅身體脆弱如紙片,無論如何在影像中跺地、伸向高空、延展肢體,在高台奔跑,都看似脆弱與無用,卻其實織入了另一層勝剛強的意義。
也就是說,原以為標題是宣傳語「身體在無用之地上起舞」,於是一切的脆弱、細微、緩慢推進不疑有他都朝向同一個方向前進。直到發現《Break&Break!無用之地》才是標題,方驚覺脆弱與無用在這次身體錄像展的意義。周書毅花了四年時間,走了香港、中國、韓國、台灣各處邊緣、具爭議地帶,思考人與環境的問題,在這裡交纏著他的現場身體、影像身體、無用之地的身體,以及觀眾的游移身體,給了我們脆弱、無用卻依舊奮力靠近、奮力呼吸的精神肌理,這正是周書毅將Break的力量如藤蔓深植於脆弱與柔韌之中,無限蔓延而去。無論未來藤蔓將延向何處,這次周書毅以身體錄像在空場的布置所透露之無用、脆弱與游移力量,延續著他離開城市踏上旅途後對人與環境的思考,從渾沌之中長出的不是形式,而是乘載生命力量的精神肌理。
文字|樊香君 舞蹈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