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作是否應該合乎社會正義，還是超越一切世俗爭議？在社群媒體的輿論壓力下，加拿大導演勒帕吉七月底宣布取消定於十二月首演、與法國陽光劇團合作的新作Kanata，令各界措手不及。的確，一股聲援弱勢族群的運動近年來席捲世界，也影響了表演藝術界的生態。儘管伸張正義的行動揭露了業界的陳規陋習，但「政治正確」的訴求是否扼殺了創作自由、扭曲了藝術作品的無上價值？
被迫取消演出的製作Kanata，是勒帕吉（Robert Lepage）與陽光劇團（Théâtre du Soleil）演員們的集體創作，也是該團首次委外導演的公開演紮實的田野調查。Kanata分為三個章節，以繪畫、攝影和錄像等紀錄觀點，重塑原住民和白人殖民者兩百多年來的複雜關係。第一章描繪了十九世紀初歐洲藝術家如何探索異族文明，與原住民締結深厚的情誼。第二章以傳道士的拍攝角度重塑一八七五至一九七○年來備受爭議的「印第安人寄宿學校系統」（Pensionnat autochtone）：殖民政府運用強制入學的手段，讓原住民孩童脫離原生家庭，背離自己的信仰與文化。第三章的時代背景則是廿一世紀初，紀錄片導演調查大量原民婦女失蹤的案件，透露出她們失根之後岌岌可危的處境。透過這三種不同形式的歷史見證，勒帕吉與陽光劇團希望能彰顯西方文明對北美原住民的迫害，為他們平反，以撫慰無數慘遭犧牲的在天之靈。
創作自由或文化侵占？
儘管創作者的立意良善，但這項計畫卻引起原民團體的反彈。七月十四日加拿大《責任報》Le Devoir上，許多原民藝術家批評Kanata製作群沒有任何一名土生土長的創作者，根本是一種「鳩占鵲巢」的行為。他們擔心這種「文化侵占」（appropriation culturelle）無法幫原民發聲，只會抹煞他們在社會上的能見度。的確，這封公開抗議信讓人想起了上個月勒帕吉的新作SLĀV因演員種族比例不均，而被迫停演的爭議（註1）。為了化解彼此矛盾，勒帕吉和陽光劇團團長莫虛金（Ariane Mnouchkine）立即趕往蒙特婁與抗議人士會晤。然而，這場會談卻變成一場雞同鴨講的爭辯：原民藝術家堅持自身文化的不可侵犯性，而創作者卻強調劇場藝術超越了種族、文化、性別、語言的藩籬，因為表演的本質就是化身為他者。儘管雙方最後達成協議，未來會在彈藥庫劇院（Cartoucherie）與鑽石劇院（Théâtre Diamant）（註2）分別舉辦北美原民藝術節，但這場戰火卻延續至社群網路，讓北美製作方決定撤資，迫使勒帕吉宣布取消演出（註3）。
民主時代下的自我審查？
Kanata的停演造成了兩敗俱傷的局面。大部分的抗議者表示，他們並非想禁演這齣作品，而是要為弱勢族群發聲。勒帕吉則強調，他曾多次與原住民演員一起合作，也了解他們在社會上的處境。然而，他認為選角的種族比例無法證明一齣製作的民主價值，詮釋他人的文化其實是一種充滿善意的深度交流。莫虛金則表示這樣令人感到遺憾的結果反映出當代人仍脫離不了「審查」的恐怖陰影：「面對同行，真正的藝術家不會變成政治稽查員。」（註4）她認為決策者害怕被激進意識形態攻擊，反而先開始「自我審查」（auto-censure），就像是篤信伊斯蘭教教令（fatwas）的分離主義者。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歷史被曲解，也沒有人會接受外力干預自己的創作。Kanata是勒帕吉和陽光劇團演員們花費四年共同發展的心血之作。儘管這些演員並沒有北美原住民的血統，但他們都誠心地用自己的生命經驗去理解、創造、發展每一名角色。原住民當然無法用「民族自決」的理由去剝奪他們演出的權力。的確，聲援弱勢族群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正義，但若是欠缺專業知識和深度思考，它是否變成了一種政治正確的暴力行動？
註：
1. 請參閱謝朝宗，〈新作SLĀV探討非裔美國奴隸―勒帕吉太「白」引爭議〉，《PAR表演藝術》雜誌308期，2018年8月。
2. 勒帕吉籌畫多年的複合式展演中心「鑽石劇院」2019年將於魁北克成立，不僅為其劇團Ex machine的創作重心，也是邀請各國舞台藝術家的駐村基地。
3. 除紐約Park Avenue Kanata製作公司決定撤資，加拿大藝術部（CAC）和魁北克文學藝術部（CALQ）也面臨明年大選的壓力，決議取消補助。
4. « Kanata: Ariane Mnouchkine persiste et signe et dénonce la censure de SLĀV » in La Presse de Canada, 21 juillet 2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