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最高目標是引領我們從滾滾紅塵抬起視線,仰望繁碩的億萬星空,俯察人世悲歡離合,驚鴻一瞥宇宙有無之妙;陳義過高?那就先多花點心思好好演出、復活、講究一下我們身邊久故、新古作曲家們的曲子,唯有這些才可能會是我們的,也終將會是我們所共同所有的。
前幾天跟幾位作曲家一起擔任評審徵選歌曲,會中大家對各個作品的風格、技巧、完整性、藝術性各抒己見,聊著聊著就談到對自己作品的期許,在中間休息時,坐在身邊的一位作曲家提到她很在乎曲子能夠傳諸後世,所以構思與寫作皆極其慎重高標,希望能賦予樂曲傳諸後世的藝術價值。
雖然這與我作曲的態度吻合,但我卻掃興地接話:「不過這比較是自我期許與高標自律,而不大可能是外在的現實,因為台灣總共也只有幾個樂團與音樂廳,觀眾也就只有這些,就算曲子再好,演個幾次之後就沒了,幾年之後被翻出來重演已是極為肯定的待遇,這主要是因為市場規模很小,可選擇的古往今來樂曲又極為眾多所致,這與我們作品是否具有值得傳世的藝術價值沒有必然關聯。」
安慰自己?開脫自己藝術質量、創意、重要性不足的遁辭?或許也的確如此吧!但真的換個已列名音樂教科書的中國作曲家,境況就應該會好些吧!
黃自作品的改編經驗
我兩年前為了北市交的「中山堂八十周年音樂會」,將黃自的遺作——清唱劇《長恨歌》編寫了管絃樂譜,藉著這緬懷過往的時機,復活這首甚至連今天大學合唱團都不大在唱的曲子,以管絃樂團豐富多變的色彩與聲部組合放大其規模格局,勾勒出潛藏在音符裡的歡樂與悲哀——「離合悲歡,枉作相思夢。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夢成空」;「思重重,念重重,舊愛新恨如潮湧」;明知一切世間的愛恨情愁終將隨著生命的結束而成空,但卻又無法大徹大悟及早看開世界一切,滅絕自己的情慾與希望,這種拉扯撕裂著我們的靈魂,使我們對於世間各種「情」的感受格外深刻;我相信黃自想起了他早逝的初戀情人胡永馥。
我實在喜歡黃自與他的Legato(當時上海音專的門生因他說話的音調而給的暱稱,蕭友梅則是Staccato),對他的音樂超級有感,絕不能將之毀容變形據為己有,一點一滴地順著原曲增補潤色,一心只想讓聽眾感受到黃自歌聲裡的真情真意,總希望有天在九泉之下見到黃自時,能夠得意洋洋地跟他說:「你覺得如何?很對得起你吧!希望你喜歡我為你所做一切!」
但這一切或許也成空!一來,雖然我的友人、尊敬的仁波切常對我說:「看不見的並不表示不存在。」但又有誰真能知道身後事,搞不好黃自還會潑我一盆冷水;二來當我跟許多台灣與大陸的指揮談到這首曲子時,大家都興趣缺缺,要不是單純地沒興趣,要不就推說要找個適當時機來演,但時機始終是不太適當,更奇的是,連上海的樂團都對演出這曲子興趣缺缺,寧可給黃自在上海音樂學院裡豎個胸像,題上些褒揚讚美之詞,在此同時與觀眾一同生吞活剝布魯克納,或是忙著把自己交換出去當客席指揮,要不就是花大筆錢請名指揮來臨幸樂團,之後「鯉魚還是貪吃,螃蟹還是橫著走路」,可是卻未曾念過為自己人盡些力;我心中不禁浮現起「買辦」這個詞,難道這一切就是因音樂而起的「買賣」而已?!
是藝術,還是買賣?還是透過藝術達成買賣?
就像現在的義大利人並非羅馬帝國的後代,我們或許就像是一把不知已新換過多少次斧頭與握柄、卻仍然宣稱是祖傳的板斧,不再相信天人合一之道,不再以過客自居以體察世事,也不再了乘化以歸天,反正永恆不過就是輪迴,來來去去不過就是麼這回事。
《破解中國謎團》Cracking the China Conundrum: Why Conventional Economic Wisdom Is Wrong(2017)一書的作者-名經濟學家黃育川(Yukon Hwang)認為中國投入綠工業、綠經濟,這並不是因為理念,而是因為它可以帶動成長;若我們都是「市場經濟」與「市場社會」的信徒,那藝術將只會是錢堆出來的高檔娛樂,而非移風易俗的社會教育。
「藝術」的最高目標是引領我們從滾滾紅塵抬起視線,仰望繁碩的億萬星空,俯察人世悲歡離合,驚鴻一瞥宇宙有無之妙;陳義過高?那就先多花點心思好好演出、復活、講究一下我們身邊久故、新古作曲家們的曲子,唯有這些才可能會是我們的,也終將會是我們所共同所有的。
文字|陳樹熙 熱愛飛行卻又不太會降落,矛盾但真誠,好奇又武斷,希冀引起您微笑並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