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獄自地底翻起的意象在劇情推進間不斷堆疊,使得劇中情人之間大量詩化的柔情話語更加濃郁,於是堅定不移的愛形成反抗的力量,隱隱約約在「瘟疫」的魔掌中逐漸顯露且貫穿全劇,成為逆轉與解救的主因,當迪亞哥直面「死亡」說出我不恐懼,並犧牲維多利亞以換取整個城市的自由時,「死亡」隨即退卻,能力削弱,眾人得以走向希望……
巴黎市立劇院《圍城》
2018/11/9 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圍城》為存在主義作家卡繆(Albert Camus)與劇場大師巴侯(Jean-Louis Barrault)合作的劇本,於「瘟疫」主題下,兩人著眼不盡相同,使本劇並非卡繆小說《瘟疫》,而呈現複雜交錯的思考,讓「瘟疫」的象徵不那麼理所當然,而與主角抉擇、情境轉變有著緊密的連結,在非寫實情境中創造出多面的象徵隱喻,竟如此靠近當下正在發生的真實事件……
本劇首演於一九四八年,時至今日,法國導演德瑪西-莫塔(Emmanuel Demarcy-Mota)重新製作,透過此劇本的開放性,以現代視角與導演手法呈現當前「瘟疫」此黑暗權勢的形象,而歷代以來不變的「恐懼」如何侵蝕人心,給予法律與統治者不當的權力,並帶入對於法國近年重大事件:《查理週刊》中種族恐怖主義的現身等等,延伸至世上極權狂人再起藉法律之名行壓迫之實……與原作年代的思維相互呼應,證明人性價值與覺醒的可能。
刻畫人們做抉擇時的複雜心情轉折
本劇演出前,以優雅輕快的曲子迎接觀眾入場;開場觀眾席燈仍亮,演員以中文與觀眾打招呼,其餘演員則在黑色塑料覆蓋斜面上跳舞,此調度有如暗示觀眾皆是目擊者,對於將要發生的事件,皆有良心的負擔一般;舞台上以黑色為主,剛硬線條組成冷冽,眾人的愉悅在彗星撞擊之後很快地消失,音樂自此進入危墜的氛圍,一改原本愉悅與向觀眾開放的氣氛,隨即在燈光構成、不同的影片畫面與現場即時投影交織中,展現恐懼與權力相互形成的過程,即時投影以另一鳥瞰視角,給予觀眾疏離的效果,另有其他影像如巨大的眼睛,旋轉的人頭等等,在演員演出之中穿插不同節奏,則使得劇情浮動於現實與幻覺,恐懼蔓延包覆內外。
本劇深刻挖掘人性,著力刻畫人們做抉擇時的複雜心情轉折,以迪亞哥與維多利亞的愛情為軸,對應自地底崛起的黑暗勢力:名為「瘟疫」的男人與「死亡」的女人,另有獨善其身的法官家庭,自私而被操縱的省長官員,虛無主義者納達、演員與小孩等等;彗星為不祥的預兆,勾起深藏內心那古老的末日懼怕,而權力在人心惶惶之下輕易交出,「瘟疫」與「死亡」隨即籠罩,黑暗日益壯大。
導演以舞台行動的荒謬強化極端法規的壓迫,像是「死亡」一角視人民為糞土,她四肢健全卻坐在輪椅上頤指氣使,手持生死簿脅迫眾人,而眾人被毫無道理的法條束縛動彈不得,無所適從;其他行動如人被各種暴力對待,擊打肉身,與摔吉他的聲響引起觀眾強烈感受,血液流出使得沉重的氛圍更加恐怖,進而官員抱著假人形跳舞嘲弄早已不存在的自由舒適,且假人形成為屍體滾落,此刻地板打開一如裂口將其吞吃,正是舊約聖經上描述:「……地裂開,吞下這些人和他們所有的東西,使他們活活地掉進陰間……」(註1),此地獄自地底翻起的意象在劇情推進間不斷堆疊,使得劇中情人之間大量詩化的柔情話語更加濃郁,於是堅定不移的愛形成反抗的力量,隱隱約約在「瘟疫」的魔掌中逐漸顯露且貫穿全劇,成為逆轉與解救的主因,當迪亞哥直面「死亡」說出我不恐懼,並犧牲維多利亞以換取整個城市的自由時,「死亡」隨即退卻,能力削弱,眾人得以走向希望,可見在粗暴無理的極權與必然的消滅中,人的際遇看似無可自主,然而總有突破的機會 。
讓「集體的恐懼」以具體形象顯現
回想筆者於二○一六年,觀賞德瑪西-莫塔導演來台巡演之劇場作品《犀牛》,與《圍城》同樣有著傾斜舞台,以改變演員的行動與調度,讓恐慌從外在無法安然之中,自內在釋放出來,兩個作品皆討論了「景觀社會」,並讓「集體的恐懼」以具體形象顯現,在《犀牛》著重集體瘋狂如何逐步進逼個人良心的過程,群眾背後似有不知名的力量以眾人壓迫正義;而《圍城》將黑暗力量具象化,讓極致權力化身「瘟疫」,演員的能力與動作俐落,並且多重層次與畫面的舞台設計,轉換間,讓畫面本身在語言之外另有眾聲喧嘩。原本看來微弱的「愛」,翻轉了巨大的「瘟疫」權勢,一人的覺醒,即是扭轉的契機,本劇中「瘟疫」與「愛」此消彼長之過程,以現代手法精采詮釋了經典劇本,警示歷史重蹈覆轍的可能,以及時代雖更迭,「生命之愛」(註2)仍永不消退。
註:
1. 引文出自舊約聖經,〈民數記〉16章30節。
2. 引自節目單中,卡繆獻予本劇之文。
文字|陳元棠 劇評人、景向劇團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