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劇不論是故事前提、空間設定、角色雛形或音樂敘事等面向,都有不錯的潛力,然而,疏於推動劇情和發展主題,使得大多的創意止於插科打諢,讓戲的格局變小了。全戲雖不乏趣味,但過於四散,以致核心難以錨定;眾角色像是樂器般各自有了鮮明的音色,但沒有如音樂般流動的劇情來支撐、刺激,以致難有成長而顯得單一。
C Musical《不讀書俱樂部EP.1冬之夢》
4/1 台北 水源劇場
音樂劇劇團C Musical的代表作《不讀書俱樂部》,自二○一四年製作以來,已於國內外演出多場,包括台灣、上海、韓國等地,試圖以嶄新的創作思維,建立有別於一般傳統音樂劇的大敘事,開創了國內少見的小品音樂劇、影集式音樂劇、情境式音樂劇等風格。這齣由張芯慈等人作曲、劇本集體創作而成的音樂劇,曲風溫暖、愉悅,內容親民、活潑,角色鮮明,富饒趣味,充滿巧思。然而,在趣味、巧思之餘,些許片段缺乏精練,角色少有探索,劇情顯得散亂,整體仍欠疏理,到頭來讓人難以掌握其劇作核心概念。
角色曲風鮮明 卻等不到故事推展
全戲以〈When You Open Your Book〉一曲開場,戲中六人一字站開,一次讓所有角色俐落亮相,哼唱輕快而悅耳的旋律,活潑地揭開了序幕。之後,隨即由主角「午吉」唱起〈柏林的雪〉,向觀眾敘述自己開書店的經過和原由,為全戲譜下了背景鋪陳,也定下了溫暖的基調。這間以德文Warten(中譯為等待)為名的書店,是午吉的舊愛回憶,也是他守候舊情人重回的駐點,舞台設計讓空間以木色為主,懷舊而溫暖,樸實而親切。整體在演員親述說明、歌曲充滿介紹、空間充滿暖調的交互作用之下,更進一步地拉近了場上與觀眾的距離,讓觀眾不僅是看戲也是逛書店的民眾,打下了跟現場交流上一個良好的互動基礎。
接著,書店店長午吉連續以〈「它」不是我哥〉、〈午吉他開了一家書店〉、〈我很壞〉、〈楊暄的詠嘆調〉等四首歌一一介紹其他角色出場,包括午吉妹妹、阿海、楊暄、管區警察等。這些歌各自殊異的曲風和唱腔,包括R&B、京腔等,不僅呈現出這些角色迥然不同的個性,也讓聽覺上多了不少色彩。不過,開場至今的這五首歌,花了相當長的篇幅,除了介紹角色個人形象和角色之間關係的功能之外,就內容而言,對劇情推展幾乎沒有更進一步的幫助,使得劇情在長時間無法推動的情況下而顯得冗長、停滯,也讓本來豐富而美妙的創意容易變得曇花一現。事實上,這些介紹功能為主的歌曲,是可以在一首歌內完成的,例如《拜訪森林》Into the Woods的序曲即可為一範例,藉此可讓場景主題更聚焦,也讓各組角色得以串合,更可將篇幅讓位給其他可能的劇情發展。
更可惜的是,這場「等待」的情境旅程,幾乎沒有危機,始終不見起色,一直到了開頭過後五十分鐘左右,當店長在旁人激勵之下,有了籌組讀書會的想法,以此來吸引一些「不讀書」的人齊聚一堂,在劇情上才看似有了新的事件刺激。在此之前,已錯失了許多發展劇情的契機,但,更令人驚訝的是,等了半天,讀書會也始終未出現,這想法也不知怎麼地就無故地消失了、被角色給遺忘了。一路上,角色們陳述了各自的小問題,例如午吉無事地等著舊情人、妹妹與阿海想辦法重振午吉精神、楊暄順利地留在書店裡打工、管區警察遇見了心儀對象、另一位女子談到自己因為不懂尼采而被熱愛閱讀的男友分手,在各自的段落或歌曲裡,都有各角色在音樂上鮮明的主調,但段落之間各自獨立,因果交集甚低。除了警察為了追求真愛而付諸實踐之外,其他角色要不始終從旁觀望,或沒有問題順利獲得解決,亦少有後續行動。漸漸地,在這離散而失焦的劇情迷宮中、過度天真而爛漫的無爭世界裡,角色們——以及觀眾們——不停等著,等著、等著,也失去了方向,以至於結尾即使一味樂觀天真的主角午吉獲悉舊情人已經另嫁他人而感到醒悟,如此醒悟也因全戲缺乏鋪陳、連結、堆疊、聚焦,而顯得力有未逮。
歌曲有巧思 從「壞」到「呆」使人物更立體
由於劇情串接並不密合,因果連結並不強烈,使得整場歌曲大多停在介紹、說明層次,一方面雖以歌曲縮短了跟觀眾之間的距離,讓此戲變得親切;但另一方面在歌曲表現上缺乏彩度和能動。有時,一些充滿能動性的段落提供了不錯的入歌時機,卻未入歌。例如,楊暄在教導午吉讓閱讀更有趣的方法,帶領他加強標點、加重語氣、身歷情境,這段充滿了扮演、聲音及書本之間的關聯,也推動了兩人之間的角色關係;午吉因精神狀況不穩而就醫過後,變得大徹大悟、全然正向,對於任何事情都認為是上天「安排好的」,呈現出角色鮮明的立場,更是重要的心境轉折。這些段落,皆重複了數次,產生了一種節奏韻律及音樂主題,是非常好的入歌點,若入樂、入歌,能讓段落更聚焦,特別是在其他段落略顯鬆散的情況下,似乎更應該利用這樣的時機。
即便諸多歌曲有待發展,但曲目中仍不乏有趣的巧思。例如,〈偉哉尼采〉一曲,巧妙地將哲學與愛情比擬,表述了女子因不懂哲學而被男友分手的心境,呈現了角色困境,某種程度上,也對照了午吉戀情的狀態。全劇歌曲寫得最好、最有戲的一首(或一組),要算是由管區警察所唱的〈我很壞〉與〈我戀愛〉。前者簡單卻精準地形塑了角色自認為自己壞到底的形象,也清楚地陳述一堆壞事的細節;到了後者,管區在阿海的引導之下,實踐了許多把妹搭訕招數,卻也因他神經大條、思考簡單而弄巧成拙,使得本來的「壞」,經過了愛情的軟化,而變得「呆」。這兩首歌曲,完整掌握了音樂劇構作技巧中歌曲再現(reprise)的功能,以類似的旋律,同樣含有威爾第經典歌劇《茶花女》中〈飲酒歌〉的變奏,暗示了享樂與愛情的主題,亦成功地呈現出角色從「壞」到「不壞」的反差態度和處境,讓該角色變得更加活潑且立體。
總的來說,此劇不論是故事前提、空間設定、角色雛形或音樂敘事等面向,都有不錯的潛力,然而,疏於推動劇情和發展主題,使得大多的創意止於插科打諢,讓戲的格局變小了。全戲雖不乏趣味,但過於四散,以致核心難以錨定;眾角色像是樂器般各自有了鮮明的音色,但沒有如音樂般流動的劇情來支撐、刺激,以致難有成長而顯得單一。即使用情境式影集的概念來包裝,每一小集也該有自己的主題,而整套影集的主軸更是由每一小集的旅程下來所共組而成。因此,就製作長遠規劃來看,此劇或許得以更宏觀、更全面的角度來重整架構,重思音樂和戲劇之間的關係,才不致可惜了原本良好的素材,進而讓小品的長成也能飽滿而厚實。
文字|吳政翰 臺大戲劇學系、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設計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