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後,林宜瑾配合廟公的步伐,端著被請吃的甜湯,問:「老樹公幾年啦?」老人仰頭望向巨木,「齁,一百、兩百多年囉!」蹲在一旁的林素蓮,摟著親人的黑狗,操著流利的台語,漫不經心地追問:「哩去𨑨迌,會跟老樹公講嗎?」
老人流著汗,揮了揮手,大笑:「不敢啦,每天都要來,祂要我來敬茶、拜拜呀。」
老廟公樂呵呵地與兩位編舞家聊起了日常,這位老人長駐廟口,與神明、植物、各色鄰里相伴,林宜瑾、林素蓮也是。
林宜瑾有著從小對著床邊盆栽哼歌,自得其樂的少女習慣,如今,面朝淡水河的八里排練場與寓所種滿了大量植物,並即將開啟「大樹公」田調研究;逛花市則是林素蓮的日常娛樂,可以為了陽台心愛的植物們浪擲時光,綠珊瑚、海葡萄、春羽、琴葉榕、椰子、酪梨樹……各色的綠恣意堆疊在頂加公寓的寬闊陽台,有的巨大如盆,有的扭曲如異形,有的素樸如野花。
「我是蘭花類吧?」要她們用心愛的植物形容自己,宜瑾描繪出自己的形狀:「白,帶淡粉色的,小小朵的蘭。」素蓮睜大眼睛,點頭如搗蒜:「有欸!我直覺這氣味是對的!」這位全身黑的綠手指,接著指向陽台角落巨大的植物:「台灣路邊非常多姑婆芋,像那棵就是我挖回來種的,我就像它。性喜陰暗、潮濕,看似無害、隨處可見,但其實有毒。我脾氣不好,很多固執的稜角。」她坦蕩蕩地自我分析,「原本想選個全日照的植物,因為我曾經參加過田徑隊,很陽光,但現在更偏向躲在暗處……現階段的我應該就是姑婆芋了。」
一朵蘭,一株姑婆芋,兩位編舞家性格殊異,卻同樣舞蹈科班出身,是同校畢業的學姐妹。
宜瑾和素蓮從小習舞,有著相似的成長歷程,也同樣喜愛植物的野,不經雕琢的蓬勃生機。她們認為,那「野性」的光輝,同樣存在於長年一起工作的「素人」「身體經驗、訓練比較少」的表演者,她們走進土地,靠近邊緣,打破了藝術/非藝術、舞蹈/非舞蹈、專業/非專業、傳統/非傳統的界線,選擇更開闊的身體,要為舞蹈騰出想像空間。
在新點子實驗場《吃土》、《從一數到五》首演前夕,讓蘭花與姑婆芋引路,從各自的日常生活場景介紹正在進行的工作,並談談對 #植物 #身體 #素人跳舞 #家 的想法。
2020新點子實驗場
林宜瑾《吃土》
7/17~18 19:30
7/18~19 14:30
林素蓮《從一數到五》
7/24~25 19:30
7/25~26 14:30
台北 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INFO 02-33939888
Q:先聊聊妳們所選擇的日常場景吧!宜瑾選擇大樹公,素蓮是花市與自己的陽台,妳們的日常場景都是植物。「植物」在妳們的生活、創作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是否有些自然體驗可以跟我們分享?
宜瑾:我在雲林長大,童年的日常場景有很多大樹公,有廟就有大樹,在台北很少見到了。過去,有些比較常生病的孩子,家長會讓他們拜大樹公為父母,成為樹神的「契子」。我們所信仰的「神」是自然傳說所編織的形象,與自然的連結非常緊密,但現在的傳統信仰,似乎與自然分裂了,我這幾年進行田調,時常感覺到巨大的矛盾,比如遶境,那是資源浪費最恐怖的時刻,大量的塑膠垃圾產生……但如果宗教是為了讓人敬畏天地,我們卻在這樣的過程中進行劇烈破壞自然的行為,那不是很矛盾嗎?我們跟傳統的原初已經斷裂,回到信仰卻無知,所以我明年想做一個「大樹公」計畫,去田調大樹公信仰與鄰里的關係。
素蓮:我倒是沒想太多創作與植物的關係,我反而是想,未來有一天,如果不做表演藝術了,我想到花市工作。我是苗栗鄉下小孩,要看電影、打電動都得搭火車去新竹。我還記得,下過雨的午後,水溝會有青蛙、蝌蚪……我從小玩這些自然的東西。在台北工作以後,很難去親近自然,植物能讓我舒緩。週間沒有工作的日子,我很愛逛花市,在陽台種植物,安安靜靜地,就這樣耗掉一天。
我通常是憑直覺挑植物,不太種花或多肉植物,只喜歡觀葉植物和樹。我不太會事先做功課,而是觀察它們的樣子與氣味,通常在花市的擺放位置,是露天,還是室內,就大概可以知道要如何種養,帶回家以後就是每天觀察,像它(指著白水木)就得全日照,而且很愛喝水,只一天沒澆水,隔天就會長得很「不吉利」,死氣沉沉,趕緊餵水,兩三個小時後,它就會「回來」……
宜瑾:我小時候的夢想也是去花店工作!國小還參加過插花社,這幾年喝茶,擺設茶席時,也要去選擇跟茶相對應的器皿、植物,五年前,我開始去學中華花藝,花藝有一些結構,可以用一片葉子,創造一個能量場,讓空間安靜下來。某一天,我突然覺得花道也是編舞,結構、空間……每一個面向都得是飽滿的,非常有趣。
Q:談談妳們認為的植物的「身體」與舞蹈的「身體」的不同與相同之處。
宜瑾:植物有種原始……或許素蓮也喜歡這種不經雕琢的「身體」?
素蓮:對,我帶植物回家,不會先查要如何養植。如同在排練場,我觀察每個人的身體特質,跟植物一樣,種久了,會知道它需要多少陽光、水……慢慢去發現這些事情。不一樣的是,我們可以輕易決定修剪植物的形狀,但跟人工作,我不會讓他們變成我想像中的樣子。話又說回來,我種植物也不太修剪它們啦!
宜瑾:我們現在在排練《吃土》,是尋根,是往土地找養分,所以我也讓舞者去尋找跟自己性格對應的植物,它們是具體地「吃土」,往土地裡長。比如台灣一葉蘭、菅芒草、大花咸豐草、龍眼樹、牽牛花……植物每個時刻都在為了存活奮鬥,它們要適應環境裡的各種危機,我們去觀察植物如何生存、如何擴張領土,它們跟風、水、其他植物、生物如何合作、抵觸……我們不是要扮演植物,但這拓展了舞者對於身體的想像。
Q:妳們都是在二○一四年,開啟、確立了延續至今的計畫——宜瑾是「岸—身體回家創作計畫」,素蓮是「邊緣人物計畫」——某種程度上,兩位是同時在那一年決定「離開舞蹈科班的身體」,去進行創作。妳們當時心目中的「舞蹈」是什麼?對「舞蹈的身體」是否抱有疑問?為什麼覺得到「土地」去,到「邊緣」去,可能會找到答案?
素蓮:我一直在想,為何我會對這種「不經雕琢」的事物這麼感興趣?過去的我是一個很練功、很跳舞的人,認為舞蹈就是技術。直到二○一二年,我有機會跟演員一起工作,我們很常在排練場放音樂即興,但我發覺,吸引人目光的都是演員,而非舞者。我開始想,這當中出了什麼問題?學校教我們「技術」,但我們並沒有學會「表演」,舞者們似乎少了有趣、有機。如果拿掉技巧,還可以如何創作舞蹈作品?
開始做「邊緣人物」那幾年,我很不想練舞,想拋開一切技術,可能以前真的壓抑太久了。我從小立志從事舞蹈,但突然懷疑起長久以來的信念,想推離一切。前兩年,我甚至想完全離開舞蹈,直到一個駐村的計畫需要錄影片投件,我放宋東野《莉莉安》即興,那個當下,我感覺他在對自己說話,突然,我找回對舞蹈的感覺,那觸電感很難用言語分享,但那是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很重要的時刻——從完全不想跳舞,忽然找回了親近舞蹈的渴望。
宜瑾:學院似乎只訓練出單一視角,讓我們誤以為「美」只有一種面貌,或只有一條前行的道路,但我們應該有不同觀看世界的角度啊!當這些舞蹈動作,無法滿足我的創作意圖,身體技術脫離了想訴說的話,使我時常有溺水之感,但卻不知道何時踩空了腳,我開始跟其他人工作,是為了更清楚看見自己的框架,並且打破它。《春泥2》時,我跟素人工作,花了很多力氣去引導他們去看見他們認知的「美」的身體。當我發現這件事情,我感到很困惑,如果我是為了單純去找「他們的」身體,那會不會又是另一個框架?
素蓮:我不喜歡用「素人」這個標籤,更精確是身體經驗、訓練比較少的人。我找他們來跳舞,並非想把他們塑造成什麼樣子。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跟科班出身的舞者最大的不同是:直覺、動物性。比如,時常有人會說「妳不愧是個舞者,連跌倒都很漂亮」,這是因為我們有很多地板、滾地訓練,所以我們知道可以用什麼方法保護自己的身體,即使妳知道某些舞者的「直覺很好」,但那也不是「自然的」直覺了,那已是日積月累的訓練。真正的直覺應該是:跌倒,就「啪!」地跌下去啊!我在他們身上,想發掘的是原始,是那些尚未被修飾的事物。
林宜瑾
蘭。編舞家。生於雲林西螺,壞鞋子舞蹈劇場藝術總監,2014年開始「岸—身體回家」創作計畫,並以《春泥》系列(2016-),邀請素人跳舞;2019年發起「島嶼身體實驗聯盟」。作品有《泥土的故事》(2014)、《彩虹的盡頭》(2016)、《虹Khing》(2019)、《渺生》(2019)、《吃土》(2020)等。
林素蓮
姑婆芋。編舞家。生於苗栗,小事製作的副團長,2014年開始「邊緣人物」計畫,與非科班專業舞者進行創作,系列作品有《邊緣人物》(2014)、《業餘人生》(2015)、《福吉三街》(2016)、《小姐免驚》(2018)、《從一數到五》(2020)等。